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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80)

“一众皇子中陛下年纪最幼,若强拿‘造诣深邃’苛求于他,未免太过不公。”杞晗笑罢,忽又垂眸沉吟片刻,抬脸道,“听闻陛下自后山归来后始终未曾上朝,满朝文武众议纷纷,但不知陛下的伤……可有大碍?”

“陛下他……”温商尧怀着疑色打量了杞晗一眼,眉头蹙得深了些,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从哪里听来的纷议?”

“不敢有瞒父亲,小婿虽未四处声张,可仍有不少朝中的大人打探出小婿已为温府东床,时常前来攀谈结交。众位大臣疑心……疑心……”他略一迟疑,竟是欲言又止,直至那男子以目光首肯方才又说,“疑心或是羽林军自后山空手而还,或是陛下重伤不治已不在人世……而今父亲的从容笃定不过是以虚掩实故布疑阵,只图在另立新君之前,未免天下大乱……”

杞晗一壁絮絮而言一壁仍心怀忐忑地望着温商尧的脸庞——他微微蹙眉,视线不移,一双瞳眸仿若溟海杳眇不可望穿。缄默良久,他终是瞧见他摇了摇头,黯然叹道,“可陛下并未留下储嗣,又何来新君?”

此一言,仿佛令一个跋山之人与他的昆仑一咫相距;此一言,又仿佛令一个凫水之人与他的瀛洲不远一尺。浑然难分此刻是梦是真,杞晗惊得身颤不止,震愕半晌才结舌道,“父亲的意思是、是……陛下他跌落悬崖……伤重难治……”

还未待对方言毕,温商尧即咳出两声,长阖起眼眸点了点头。

避免让心中这难遏的渴求糅入言行为对方瞧破,杞晗竭力将情绪平复,缓缓走出几步,道:“各地的藩王早已虎视眈眈,一旦教他们发觉帝位空置,只怕会寻得借口兴兵进京。”温商尧点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也正为此事伤神。可先帝遗留的皇子中,英年早亡者有,不学无术者有,愚钝残暴者有……这承继帝位的合适人选,仍需商议斟酌。”

这种诱惑与煎熬,绝不亚于久尝枵腹之苦的饥者面对酒肴当前。杞晗瞪大清皎眼眸愣了片刻,失魂落魄一般低声问出:“父亲莫不记得还有一人?”温商尧眉峰稍稍一挑,反问道:“还有一人?”杞晗仍旧目露迷惘之色地喃语着:“他乃先帝诏立的储君群臣皆知,他幽居深宫一刻不忘思省,他曾立誓向天要收复故土,他曾酹酒在地要与眼前人共僻盛世江山——”

一字念响过一字全为阐明心迹,岂料却被人猝然打断——

“他佯装体弱卧薪尝胆,他以色侍人朝秦暮楚,他心怀贪念不肯恪守其分,他心思恶毒妄图颠覆朝堂——”

全不信对方会语出这般,杞晗惊道:“父、父亲,你、你在说什么?““他甚至利用一个无辜无瑕的女孩,试图迫一个父亲就范……”杞晗看见温商尧倾身向自己靠近,看来极为亲切地抬手轻搭上自己的肩膀。这张逼于眼睫前的俊美面庞仍似微微在笑,可那浅浅浮于薄薄唇缘、深长眸底的笑,转眼竟冷如雹雪弥天,教他不得不别开眼眸用以御寒。“若王爷自此安守己分,温某自当也以翁婿之礼好生相待;可若王爷仍存九五之图,温某但有一言相赠——”

忽感千斤重鼎压于肩膀,单薄身体为之狠狠一颤,颈项亦有断裂之虞。他听见他说,“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

一张如琼脂白釉的面颊忽绀忽赤,一种难以言喻的、远胜当初被一把拽离王座的耻辱之感袭上了心头。他羞愧于自己十载深宫幽禁的隐忍与伪装竟于顷刻间破绽百出,功败垂成;以至于同样十载的寂寞与凄苦都相形见拙,微不足道了。恍惚中杞晗听见这个男人笑说,陛下跌落悬崖、伤重难治是为不假,故而于清心殿内静卧休养,暂且不问朝政……

突然悲从中来。感到胸腔喉管一并为这种悲哀所堵,像高垒的坟头一般森寒压抑,令他几近窒息。他抗争般大声喊道:“子衿!”

“晗哥哥,你怎么了?”温子衿自梦中为人唤醒,起身看见躺于自己身侧的杞晗眉心紧蹙,满头冷汗。他面色那么痛苦,颤得那么厉害,好像正为一个可怖极了的噩梦牢牢缠缚,挣脱不得。

为免奚婆等人心生疑窦,二人虽同榻而眠,却始终同床异梦不曾圆房。见丈夫这般难受模样,温子衿只感心窍为人堵得生疼,于是俯身轻推他的肩膀道:“晗哥哥,你且醒醒。醒了就好了,醒了就不怕了……”

杞晗终被妻子推醒了过来,坐身而起,于踏窗而来的深浓夜色与细碎月光中长久沉默。

“晗哥哥,晗哥哥……”

眼眸一眨未眨,仿佛吐纳也停了去。漉漉汗珠不断滑落挺翘的鼻尖,他竟似死了一般一动未动。

“晗哥哥……”

“我本可像那自由的鸟儿一般,与他逍遥归去浪迹红尘,可我实在太不甘心了……这本是我的走骥流萤,也本是我的江山子民,我分明处处都胜于杞昭,缘何他由始至终都不选我?”一直埋脸向下的杞晗突然狠颤了颤,继而又生生笑将起来,“佯装体弱也好,以色侍人也罢,鸿雁衔芦南迁,野鸹择木而栖,我不过拼尽全力为求一存,又何错之有?”

温子衿哭道:“晗哥哥,你不能胡说……这话若是教人听见,可要砍头的……”

“既然如此,倒不若就此远去川蜀投靠浚王,纵然做个傀儡皇帝也好过而今‘生不得生、死不得死’……”仿似充耳未闻妻子的话,杞晗慢慢抬起脸来,直直注视她的眼眸道,“我只问你,你随不随我走?”

“难道你想勾结藩王谋反,与我爹爹为敌?”温子衿骇得极了,顾不得肩披外衣即往门口逃去,惊叫道,“这、这是抄家灭族、万死难赎的大罪!不……不可以的!”

“也好,你我本无夫妻之实,想来你现在回去温府,你父亲定会将你许个好人家……”想起那个他曾想共度此生的清俊男子,想起他于自己大喜之日的形销骨立与强作欢颜,想起自己一手造成的隔壁相望与夹江对峙,杞晗终是阖起眼睛,极为倦怠地笑出一声,“我不会拖累于你,休书即刻奉上,你走罢。”

经云: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该有多少痴心的忏悔、多少贪心的不甘、多少嗔心的怨恨,才能化作此刻一行打落脸颊的泪,洇湿了红绸锦被上一对彩绣的鸳鸯。

那是每个人都求之若渴的相濡以沫,但不是他的。

温子衿几乎迈门而去,又在回眸一瞬中止住了脚步。

他的笑固然好看得令人心醉,可他的泪却径自打落进她心里,烫伤了她的肺腑。一些与少女怀春相关的反叛与执拗早已不知何时悄然化作了对这个男子的歉疚与爱怜,令她坚定生起一腔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即使与父亲决裂也在所不惜。

“此去川蜀重重关卡,只消爹爹一声令下,你纵使能侥幸逃出京去,也必然走不远。”温子衿走上前,轻揽住杞晗的肩膀,将他的脸埋向自己的颈窝,“我已是你的妻子,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随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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