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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81)

作者:薇诺拉 阅读记录

第60章 人成各来今非昨(上)

阮辰嗣接了温商尧口谕,当即日夜兼程赶去温羽徵的大营。时值草枯木腐的冬末,昼短夜长转瞬便日曛西方。血色长空偶或划过一声嘹唳雁声,越往北行去天气越寒。阮御医素来心善,见随行护送的两个兵士内里仅着一件难以御寒的苎麻单衣,外头罩着的铁甲便浑似坚冰一般贴肉冻在身上,不由道:“此去营地的路阮某也认得,漠北天寒长途漫漫,两位大哥不妨及早回得长安,与妻小团圆。”

年纪稍长一人回话道:“国公令卑职一路随行护送大人,卑职万不敢中途而返。”阮辰嗣温声笑起,只道:“两位大哥莫非以为阮某还能跑了不成?”而那年纪稍轻一人冻得鼻梁通红两颊绀紫,不住搓手呵气道:“此一路尽是荒郊野邨,只怕会有歹人。”

阮辰嗣听闻此言,反倒笑得更朗:“莫说漠北之境民风良正,百姓淳朴,两位大哥再瞧瞧阮某——”他抖一抖衣袍,摊了摊手,毫不介怀地自己揶揄道,“这形容槁淡、衣裳寒酸的模样,哪里值得绿林好汉们持刀来抢?”

待两个兵士一番恩谢后策马折回,阮辰嗣心忖救病如救火,当即一刻不怠地扬起软鞭,纵马骎骎而去。直至风雪弥天胧月当空,纵是胯下的千里宝驹也为那劲烈的打头朔风逼得寸步难行,埋头吭哧吭哧磨起响鼻,他才恍然想起,该是时候寻一处孤村投宿。

宿于一院农户的柴榻上,刁斗、鼓笛之声由远及近隐约可闻,此处相距大军驻扎的关塞已不远了。阮辰嗣自木格窗中望出,雪片极大,纷纷扬扬,染上赭色便是合卺宫里的桃花。一时间情景相生,分明历历目前却又触手不得。对那个人的思念膨溢满腔膛,他心中悲怆酸楚,暗自叹息着“人成各,今非昨”,一夜辗转难眠。

又赶了两日方才入得军营,还未稍作喘息,便见一个平民装束的男子被两个高壮威武的青年将军架于中央,一路拖出营帐,一路连声哭唤:“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

话音甫毕,其中一人抽出腰间长剑,眼也不眨一下,手臂一抬即结果了他的性命。

倒地而亡的男子又被人拖出了军营,许是弃于荒野喂狼喂鹰。

两位将军皆八尺有余,一个大眼阔口面色绛赤,一个直眉细目面色粉白,全是追随温羽徵征战多年的骁将。大眼阔口的那人姓关名谷,自诩关公后人,平素里的飞扬跋扈亦不在温大将军之下。他曾于京里见过阮辰嗣,一见他即瞪眼冷声道:“这苦寒之地难不成也有烟柳莺歌,引得阮大人一路携赏磨蹭,教人好等?”

适才血腥一幕令其心生不忍,阮辰嗣只道马瘦不堪催迫,也不强辩,即随那人身后迈入了将军大帐。

温羽徵行至关塞便驻军不动,只因确实受伤不轻。他不欲为军中兵士知晓自己中毒折损士气,更不欲为羌人探知消息而伺机来犯。故而只令可靠部下一路暗中将大夫强征入军营,但凡未能将他肩伤治愈的,也一概不留活口。

炉中炭火正旺,一个男子斜身半卧于麂子皮铺就的榻上。纵是黑发未束而盔甲未曾加身,这剑眉深目的纵横得意,这宽肩长身的器宇轩昂亦令来者不免暗自啧叹。温羽徵听见人声睁开眼睛,冷冷瞟了眼近得身前的男子,问:“谁让你来的?”

阮辰嗣躬身答道:“国公。”

温羽徵冷哼一声,复又阖起眼眸,不再说话。

箭痕本当微小,又非是射中致命地方,早该痊愈了的。可因箭头淬了不知名头的毒,那一点创口竟裂得又广又深,久久流血不止。似是浓厚鲜红的血液已经流尽,不断自裹着肩膀的白布中渗出的血,呈着瓜汁般的淡红,远比那垂髫稚儿淌落的涎水还显稀薄。

阮辰嗣细细验看了大将军的伤势,又忍不住瞧了瞧他阖眸养神着的脸——双颊似为人用骨刀剃了两剃,凹陷瘦削,疲态尽显。而那双原本艳似丹砂的唇瓣黯去不少,加之目眶深陷脸色白中泛青,乍看之下,倒真有了几分温商尧的模样。

自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了常备着的解毒丹药,温羽徵闻见一股浓烈异常的药香自青瓷瓶中浮起,当即心生疑窦道:“但服这小小的药丸,这伤就能好了?”

“这丹药只能暂解了箭毒,若要根治,还须几味难得的药材悉心调配。而期间大将军万不可再与人争勇斗胜,否则毒血攻心,恐有性命之忧。”阮辰嗣叮嘱罢,见对方眉头深锁,当即又软语宽慰道,“这毒倒也非是奇的。只因其中阴邪之气过于亢盛,使得经脉变虚血稀似水,故而难止。”取出细细包好的几枚银针,笑了笑,“待卑职为将军施针于膂骨,补益泻出的正气,祛除侵体的邪风,即能立刻封住血络,止住血出。只消将军每日服药静养,至多三个月,定能康全。”

温羽徵仍不起身将那瓷瓶接过,只是眼眸斜睨,冷笑着问,“你可知佋王与我交情甚好?”眼前的清俊男子越是笑容可掬、谦和周谨,越让他心中的妒意淤积渐满,周身不爽。眼梢轻一瞟荡,桃花眸中的笑意更深更诡了些,他又神态暧昧言辞龌龊地说,“你可知他日颠夜倒地抬腰跷足趋奉于我,一丝不挂任我摆布?你可知他那两峰臀丘白似莹雪,但用阳物顶它两下,就能红比桃花?”

阮辰嗣埋首更低,瘦长的身子蓦然一颤。只觉心口疼如生生剜去一块肉,而那淋漓滴下的血,恰似蓝桥下涨溢的河水,直要将他覆没溺亡。

瞧他只顾低头也不回话,温羽徵支起肩膀于榻上,以脚心粗暴地一杵对方的胳膊,冷声又道:“我问你话!”

阮辰嗣抿唇无言一晌,方才略一颌首:“佋王乃将军……挚交,卑职知道。”

“既然知道,你竟不怪我横刀夺爱,还愿不辞辛劳前来为我治伤?”温大将军自负武艺冠绝天下,何曾想过会困足于伤重?此刻浑感自己就如笼中虓兽、俎上鱼肉,本就刚愎多疑的性子更胜往昔。他仍不掩满面的狐疑之色,将眼眉蹙得难解,道,“此药中必然有诈!”

“卑职只是大夫。”阮辰嗣摇了摇头,周正清俊的脸孔上轻浅泛出一笑,“面对病人,眼里没有‘愿意’‘不愿意’,只有‘救得活’‘救不活’。”抬手再将瓷瓶递上,微笑中又作正色道,“国公嘱咐卑职向将军传一句话,‘无论何事发生,我们始终是手足至亲,若外头养伤不便,还是回家来吧。’”

兄长一言恰如暖流一汩,带着足以他反复咀嚼的缱绻与温暖,一刹了却了帐内的边塞苦寒。温羽徵将瓷瓶中的黑色丹药倒出两颗,吞咽入喉,随即阖眸躺回榻上。

也不知是否丹药见效极快,一种犹如胭脂的红倏而傅上了这张人间无二的俊美面孔。唇边的笑仍含着他独有的倨傲与轻蔑,却远不如先前这般锋锐扎人。麂子皮上的男子颇为满足而倦怠地低声道:“我看你不似大夫,倒是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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