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难受,朕可快难受得疯了!”四片唇轻轻相贴摩挲,全未注意到有人正于远处冷冷看着。“朕当以天子之名与你立誓,朕会成为名存青史的圣主明君,朕也要定了你……这些日子朕思来想去,委实不觉此二者不可兼得……”
正当少年舐出舌尖撬开男子的齿扉,轻柔与他的舌叶擦掠缠裹之时,身后蓦地稀稀拉拉响起了一些掌声。
杞昭霍然惊起,而温商尧也睁开了眼睛。
“实该恭喜,这没有了翁婿伦常的阻绊,大哥与皇上便可这般巫山云雨缠绵好合!可喜,可贺!”温羽徵一壁两掌相掴,一壁自远处慢悠悠地晃来。衣冠不整不说,额角发丝都还挂着殷红血液,衬着那张一脸诡笑的俊美脸庞,委实森然可怖。
无论何时何地见得这个男子,仍感一阵憷意透彻肺腑,少年天子往那白狐毛披风之后猛然避去大步。
“人道‘兄弟连枝,心有灵犀’,果是不假……”他侧了侧头,以眼梢瞥了躲于自己兄长身后的杞昭一眼,面带讥诮地一勾嘴角,“我喜欢一个,你也喜欢一个。”
怪诞含笑的目光瞪视对方少顷,温羽徵竟慢慢抬手握上了剑柄。而鞘中当吟窸窣嗡鸣,发出的声响浑似恶鬼恸哭,愈渐凄厉。
杞昭不知当吟“嗜杀必吟”的蹊跷,温商尧却清楚得很。抬臂将少年又往自己身旁揽了揽,口吻虽淡,目视弟弟的威严则不容争辩,“你想弑君吗?”
一晌对峙,温羽徵忽而扬声大笑,往后退去一步,“昔日睿宗皇帝比武于校场,一举夺下兵权,自此名震四野,人心归附。也一举奠定了我大周‘校场选帅’的祖例,延承至今。”他掉头大步而去,边笑边道,“温某自然非是那贪权弄柄之人,虎符可以交出,但也得秦开凭本事来拿!”
大将军武艺当之无愧地冠绝天下,“不殆战神”的自封虽显张狂却也绝非自夸。
温羽徵以“拳脚无眼”为由立下生死契约,分明就是伺机一偿夙怨,欲取秦开的性命。
校场之内,天子群臣高坐瑶台,数十万兵士也持戈齐聚,乌压压似暴雨来袭前天际的浓云。而校台之上,那皂袍少年已满身剑伤,满口鲜血。
重创倒地的少年复又跌爬起身,而手中长剑业已为当吟削断。伤口血涌不止,举步维艰,摇晃不稳。杞昭唯恐他有性命之虞,大叫道:“秦开,不要比了!”可秦开全似置若罔闻,猛然抬手将断剑掷于地上,聚气于掌间,一声大喝又朝对方扑去。
温羽徵冷笑一声,连当吟也置之不用,仅看似信步闲庭地一个踏风跃身。迅捷似刹那电光,便对秦开当胸一记重踹,直教他飞出数丈,鲜血、唾液一并喷出口中。
一脚踩向倒地之人的脖颈,那俊美郎君妖娆笑道,“你若承认是我孙儿,开口向我讨饶,我大可赦你不死。”
“你……你休想……”根根青筋似附墙的藤蔓爆出额头,两目翻白,脸孔涨得茄紫,秦开一面奋力用手将那只踩在自己喉管上的脚掰开,一面还强撑道,“秦某乃……乃大周未来的三军统帅……怎可向你这恶贼……摇尾乞饶……”杞昭急得大嚷:“秦开,朕命你认输!别再打了!”然倒于地上的少年仍倔强道:“臣……没有……没有输……”
“嘴倒是硬,殊不知脖子是不是也这般硬?”温羽徵足尖又加几分力道,狠狠碾压起少年的喉管,却不住拿眼梢瞥看着那远远观望、始终未置一言的男子。
“臣没有……没有输……”秦开的脸色愈涨愈紫,手指胡乱地拨弄着温羽徵的脚,却丝毫使不上力。眼见地上的少年眼眶充溢血丝,眼球凸鼓欲裂,温商尧轻咳一声,终于出声道:“羽徵。”
兄长一唤果然止了他的眸中阴戾,温羽徵施施然一撩袍裾,放开了脚下之人。
“大哥若有雅兴,何不下场赐教?正好也可替弟弟解开长久以来的心头之惑——”待三五羽林小将涌上前来将已半死的少年抬下校台,俊美郎君慢条斯理地以手指拈起颊边飘发。睫扇低垂的桃花眼眸泛起滟滟水波,连同那不涂自丹的唇也妖冶含笑,他慢慢开口道,“你我之间,谁才是‘人间无二’的温郎?”
语毕,他潇洒展臂,以长剑遥指兄长所在。
一时满堂肃然无言。大周江山从盗贼蜂起至路不拾遗,从风雨飘摇至盛世太平,离不了温商尧的运筹帷幄日理万机,也离不了温羽徵的百战不殆所向披靡。莫说那些沉浮多载老辣深谋的朝中臣僚,纵然粗陋浅薄如在场兵士,亦都敏锐而又各怀心思地察觉出这似眉睫相印、肘腋相懽的温氏兄弟,竟已于不知不觉间南辕北辙,相距弥远。
风动眇眇,拂过温羽徵的一头青丝,又吹动温商尧的鬓边白发。座上的男子不置一言,微微蹙着眉,与傲然伫立场下的弟弟相视。
同为情丝凝结,结果却是两相径庭。
一为蜘蛛张网,强蛮霸道;一为春蚕作茧,往往自缚。
犹记年少当初。那个黄口小儿每日延颈以待哥哥的归来,继而拽着他的袍裾跟前随后。或于他挑灯读书之际,突然从身后伏于他的背上紧搂他的脖颈;或趁二人同榻而眠之时,睡则与他额头相抵鼻尖互触,醒则伸手抚摸他的眉弓眼眶、鼻梁嘴唇。尽管哥哥始终闭眸不语,但他知道他是醒着的,因为他的抚摸总会带起他唇边的笑意,缠绵柔软,似那暮春时节的洋洋花雨,盈满天地亦盈满他的眸底心间。
他曾以为他们兄弟二人便会这般相亲相依,直至各自豁齿鬓白。那个黄口小儿的存在曾让他深感荣耀与自豪,而今却教他羞耻在心,恨不能全盘抹杀否认。
“羽徵礼让至此,大哥为何还不下场赐教?大哥既一心要取羽徵的兵权,此刻正乃天赐良机。”温羽徵长剑径直指向端坐瑶台之上的那个男子,微笑道,“若羽徵今日败于大哥手下,不单会双手奉上掌中虎符、麾下雄兵,更会卸甲挂冠而去,自此甘心隐于乡陌篱角,如何?”见自家兄长仍未置声,他款款上前几步,紧紧盯视着他的眼睛,复又咄咄相逼,“你不敢,对不对?”
唯恐此兄弟二人的对峙殃及旁人,唯恐任何一个错失的表情、一个乖次的响动都会遭来横祸,周遭早已鸦雀无声,静若灵堂死寂,静如山雨欲来,静得连风刮枯枝末梢的细微声音都响彻如雷。甚至杞昭也不得不往复望着这两个同样拔萃超凡的男子,细细端详,不住比较。
分明相像的两张脸庞,此刻看来竟是神形毕不肖似。
温羽徵面若无瑕白璧,唇似浅浅覆脂,神容举止张狂如酷暑骄阳,一个抬颌睥睨的眼神,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都透着一股剑刃般无坚不摧的锋锐英气。而温商尧在弟弟的衬映之下,纵然直鼻深目亦掩不住病势日笃的憔悴,瘦削面庞毫不带血色,像封了一层恹恹灰白的蜡。他的鬓发已似岁寒霜雪,他的眼眸仍深深嵌着些许令人甘愿为其蛊惑的忧郁戚伤……杞昭自疚而心痛地想到,若非母亲唐乔的负心离去,若非自己的莽撞无知,他岂会一再受创,他的风华俊美本该不减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