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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72)

作者:薇诺拉 阅读记录

“那时甲木萨玛还是个垂着发辫的女娃娃,跟着阿祖和几位姨婆在山坡上放羊,不知怎么竟把羊群赶至了汉家边境……那是甲木萨玛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见到将军,将军坐在好高好大的白马之上,身后跟着好多或骑马或步行的汉家兵将,黑压压一片似有十万人之众……那些汉人兵士一见我们就狼一般嗷嗷地叫,手中的兵器击在地上发出震天声响,阿祖和姨婆们怕得极了,怕汉人兵士屠杀我们羌人、劫掠我们的羊群,本想不管不顾逃跑,可又舍不得这些比命根子还贵重的羊……正犹豫间,却瞧见将军一提马缰,抬手作了个手势——不过一声令下、一个动作,十万跟随将军身后的汉人兵士竟都停驻原地,再未发出一声……”

李谦一面以那羌姬的口吻絮说,一面不住偷偷打量阖眸榻上的男子,他惊异发现,温羽徵竟似全未动怒般一脸平静。俊美脸孔盘桓着一种尤其古怪诡谲的笑容,像笼于绝岭之上的雾,遥远飘渺,令人难以捉摸。

矮小儒生嗫嚅一下,便又道:“甲木萨玛和阿祖、姨婆们赶着羊群从十万鸦雀无声、为我等让道的汉人兵将面前走过,一直仰脸望着将军,见到将军你俯下眼眸对我微笑,真好似见到了我们羌族最俊美最威武的山神……”

这个名唤“甲木萨玛”的羌族美人言及此处竟已热泪盈眶,她双手交叠置于肩头,复又伏在地上向温羽徵作了个羌族的大礼,宛如膜拜她的神只。长久的行礼之后才支起身子抬起脸,又借李谦的口说道:“当甲木萨玛知道汗王欲献几位羌族美人于汉家皇帝,便不惜离乡背井,自告奋勇向汉王提出请求,只盼此生能有幸再见将军一面……甲木萨玛听说汉人们把将军亲昵唤作‘温郎’——”

始终阖眸沉默的温羽徵猝然睁开眼睛,倾身向前,粗暴地捏住了那羌族美人的喉管。

“你听好了。纵然校短量长于你当年所见的那个男人,我也比他更壮健,更强大,更俊美。”全然听不懂汉家语言,却莫名由男子目光中流露出的狠绝与阴鸷,意识到了某种行将就戮的危险。强烈的恐惧之心似枭隼的利爪将她猎获,她瞠大美丽的眼睛想要后退,却因下颌被跟前的男子牢牢捏住而动弹不得。

“你听好了,”骨节喀嚓作响,手指再注下三分劲力。他倾身向她靠近,将自己的脸孔无限逼近女子的眼眸,直至交睫相距。棱角分明的唇蓦然勾起,字字清晰地又重复了几遍,“你听好了,”他说,“你听好了,我不是温商尧,我是温羽徵。”

男子的手腕突然一折,生生拧断了女子的喉骨。

眼见有人瞠目气绝倒在自己眼门前,一众歌姬尖叫着往门外跑去。还未有一人跑出门去,温羽徵便削出了嗡鸣鞘中当吟——几道阴戾黑光纷杂闪现,几注红血泼溅罗帷。一滴一滴粘稠而腥红的液体滑落于当吟的长刃,而那些美貌女子俱已香消玉殒,至死难以暝目。

愣愣伫在屋中的另一男子早已骇得腿软,刚欲扶墙迈出一步,竟又狼狈跌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将……将军……杀不得……”李谦看见女子们横尸的血泊之中倒映出温羽徵那张直鼻俊目的脸庞,一种异样的、如释负重般的容光焕发其上。他的唇边浮着一个极为古怪而慑人的笑,白皙修长的手指慢慢拭过溅于颊旁、发梢的血液,又轻轻拂去剑上的殷红。

“将……将军……”

温羽徵一抬臂,将径自嗡鸣的当吟归入鞘中。不顾脸上、发上仍带血迹,他信手系上衣袍,微微笑道,“我这便入宫赴宴。”

第54章 于嗟阔兮不我活(下)

苑中湖畔,天子大宴群臣。山珍海味,奇禽异兽,宫内的金觥玉馔奢靡自不必言,纵然向来钟鸣鼎食的臣僚之家也远不可比拟。龙袍少年屡屡抬臂自斟,群臣也乐得与天子共饮,接连举盏恭祝秦开初次挂帅即旗开得胜,倒也是君臣同乐,一派和睦安然。

待酒足脍饱,散去筵席。杞昭将身侧的梅公公招来低声吩咐数言。梅公公颌首诺诺,复又提裾去追已行远了的温商尧,高声喊道:“皇上请国公留步……请国公留步!”

见男子折转回来,杞昭令人取出白狐毛披风,亲手替他御在了肩头。“外头寒,你的紫貂仍显薄了些,披上这个再走。”

温商尧低头看了看白缎领子上以金丝细细织绣的合欢花纹样,微微生出一笑:“这该显得女气了。”

“哪里女气?”杞昭怕他给脱了去,赶忙道,“温大首辅就算簪着花儿,也英气俊朗得很!”

温商尧放声笑出,又咳了几声,倒也未将披风解下。

淡淡的药草清香飘入鼻腔,杞昭深深嗅上一嗅,竟觉方才的酒劲直扑头顶,一阵浓烈醉意随之袭来。少年天子佯作站立不稳,自男子身后伸手将其揽住,低声道,“你的女儿……非是朕不想娶她……”

温商尧轻咳一声,面色未改地略一颌首道:“臣明白。”

将他环得紧些,杞昭又道,“这些日子你未上朝,朕屡屡派人传你入宫,为何你总推搪不来?”

“非是推搪,实乃病恙在身,不便前来。”温商尧摇了摇头,稍稍沉默片刻,又将眉眼凝得郑重,“臣知陛下亲政不久,立威心切,故而未在朝堂之上出言反对——然则大将军温羽徵戎马十载有余,屡建功勋未尝败绩,实无理由此番出征不由他领兵。还望陛下三思。”

少年天子亦是眉峰蹙起,同样沉默片刻才道:“秦开虽年少莽撞,可他初生牛犊总当有历练机会。朕知你们兄弟情深,也知你所言甚是,可兵权在温羽徵手中,朕委实食寝难安……你方才之言,且容朕再作一番思量……”

刚欲再言,忽感胸口一记闷疼,似为人用力拽了一把心脏。踉跄几步,便径自坐了下。见身前少年一脸浓郁忧色,他以轻喘平复,又阖起眼眸道:“不妨事,小憩片刻便好。”

龙袍少年走至这男子的身前,低下眼睑,出神凝视那张闭目的脸。鬓边白发款款浮动于风,他眉头浅浅蹙着,薄薄的唇轻轻抿着,长而分明的睫泻下浓密阴影,神情则泻着一丝淡淡慵倦。

他乏得好似已经睡去,便给了他与他亲近的契机。

自纳了白芍为妃,杞昭顺理成章初尝男女间的云雨情事,可那极乐似的快乐竟全不若与眼前的男子咫尺相距,体肤相触。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少年天子丝毫不以此刻对一个男子的情动为耻,萦于心头的唯有一个俯身向自己心爱之人靠近的念头。

“温商尧,你这人……不够干脆……”少年的温热手指抚上男子的冰凉面颊,以游弋的姿态缓缓滑过那隆起的眉弓与深邃的眼眶,“朕早说了朕喜欢你,也确信你喜欢朕……可为何你总不肯正视自己的心意,偏要躲着、避着、抑着、掖着……竟不难受?”

温商尧一动未动,眼眸也未睁开,任由对方的手指滑过自己的挺拔鼻峰,也任由他的唇贴向自己的。想来能于这酷寒冬日偷得一时半刻的体肤温暖,连日来的身心俱疲随之消解于无形,幸也,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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