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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126)

宝马雕鞍万重柳,一朝入枕君王侧,恁的也强过殿前封侯。好一个无君无父的浪子班头,好一个没羞没臊的粉郎面首!

邬小翎纵然肚里诗书不多,也觉出这小谣分明指桑骂槐意有所指,再听得“温郎”二字,更不敢随意搭话,慌慌忙忙便提着裾子行去了。

才行至门前,便瞧见温羽徵自瓦顶上跌下,重重摔在地上。邬小翎心下一急,抛下手中的竹篮便疾步迈入门去,“羽徵,你如何……如何又练武了?”

当初邬小翎倾出所有为其医治,总算皇天不负,将温羽徵治了个大好。可抡锄推犁虽大抵如平地而行般与常人不异,可再飞檐走壁地练武,到底难如登攀万仞。温羽徵被妻子自地上扶起,浑然不觉四体疼痛难忍,倒似走了真魂一般蹙着眉头,连连摇头道:“方才我分明已能腾身跃起,可偏偏下肢无力难以久持……那些招式本都是熟稔在心的,为何就是使不上力!”

这段相伴时日,虽不时有人口出酸言恶语地挑事儿,可这夫妻二人反倒愈来愈没了衅隙,也愈来愈恩爱和睦。邬小翎晓得这已不是温羽徵头一回偷偷练武,不由好一阵心酸。他这身上磕碰得青青紫紫,俩人夜里同寝共枕,自己又岂会不知?

见夫婿头颅微垂,满面切齿怒容,心头的不快已是不胜系之,就快如那脱缰烈马畅驰无阻。这怯怯美人嗫嚅少顷,终是心怀忐忑地问出了声:“那小谣你也听见了?”

“我虽是瞎了一只眼睛,耳朵却还不聋。这垄头陌间人人在唱,如何听不见!”那瞎了的眼睛处,眉也褪得稀疏,瞧来甚是诡丑可怖。可那完好的一只眼睛里却生生掀起了更为迫人的狂涛骇浪,口吻也极是不耐。他顿了片刻,自觉积攒已久的这腔怒火冲错了人,才稍稍软下语声道,“察可古一个外邦人,哪里能作出这首《温郎谣》又令其举国传唱,定是那阉伶唐峤受得简寿唆使在背地里作梗,害大哥……大哥他被人指此骂彼地讥讽!”

“我知道你日思夜惦,无非就是想再见你的大哥……我们不若就变卖了这处田产,去寻你大哥去罢……”不忍见温羽徵这般苟且而生地不痛快,邬小翎素手轻抬,拭了一拭浮着水雾的目眶,哪知却带下了那扑簌簌似落花的泪来,如何也止个不住。她自身后揽住他那宽阔的背脊,哽咽着道,“你去哪里,小翎和这腹中的孩儿便也随去哪里。”

月朗风清夜,玑衡高卧当空,远天星光翦下一地不拘形迹的梅柏疏影。花香乍起于庭院,合着那屋中男子身上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愈加沁人肺腑。

才咯出血,才服了药,温商尧面壁而立,久久凝神望着那挂于壁上的战衣。自负伤之后,他再未想过负甲出征,再未想过若飞鸿之于长空,再驰骋沙场一回。然而此时此地阖起眼睛,眼前赫然又见的仍是那烽火狼烟之中漫漫大漠,仍是那能照彻百里的长河日出,浑如早已深入他的魂髓,化为他的骨血。

那是十六岁的温商尧打马长歌砥锋挺锷的地方,那是二十岁的温商尧痛似穿心抱憾终生的地方,他倏然想起,自己而今已是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了。

一双薄唇已褪却了猩朱,两鬓的发也染尽了白霜,可透出一双深眸的目光却依然炙烫。他伸手来回抚摩那冰冷的铁甲缨盔,发现自己虽是老了,可那英雄的魂血仍旧沸动不休,和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儿郎还是一般模样。

这般想来,抚摸战衣的手竟不由微微颤战起来,更连声轻咳不止。

少年天子推门而入,见那男子良久伫立于壁上的战甲前,便也同样静默地望着他。烛火映不暖的苍白,氅衣掩不住的憔瘦,杞昭越看越觉心下酸楚,近前唤他道:“好马也须好鞍辔。这柄‘当吟’朕一直收着,秦开和范炎青几次三番地问朕讨要,朕都没舍得给。你明日即将出征,这剑便算朕赠给你了。”

接过那似乌梢蛇鳞般的当吟,掂了掂后又置于案上,温商尧咳笑道:“这剑太沉,温某年纪大了,只怕使不惯。”

“那《温郎谣》里可不是这么唱的,”投身于对方怀中,少年贪婪地嗅上一嗅那身幽幽的药香,强作笑颜地打趣说,“朕的首辅不单年纪不大,反倒越来越似个绣帏闺秀,身上的香气是一日烈过一日,每每挠得朕‘没羞没臊,似蝇竞血’。”

“改日定要向阮辰嗣问责,”只将怀中少年揽得紧些,温商尧也笑,“如何真成了‘粉郎面首’,太不成体统。”

“朕已交代了阮辰嗣随行军中,只要你活着回来,朕就赦了七哥,容他们遁隐而去……”少年天子抬眸望向身前男子,已是两眼泛红,哽塞道,“秦老将军如此善战也落得个生死不明,何况那察可古分明为你而来。朕知你久经沙场,运筹擅四海,可若你此刻说个‘不’字,朕……

“男儿在世,怒为家国,喜为知己,情钟所爱,”任目光温柔拂过少年面颊,温商尧又笑,“臣此番出征,便是这三个心愿一朝俱圆,夫复何求?”

“好,好,好……”杞昭一连掷出三个“好”字,才颤声复道,“为朕镇守江山就好,为朕抛头洒血便不用了……朕只想教你记得,切记护自己一个周全……”

温商尧轻咳一声,忽而贴面于杞昭,与其额头相抵,鼻尖轻轻擦碰道:“倘若臣此役得胜还朝,陛下可愿给臣打个彩头?”

“你要什么?”情人的亲狎撩逗将心头哀戚须臾拭去,少年天子便也笑了,将两片唇送上对方的唇,轻轻摩挲着道:“莫说得胜还朝,纵是兵败如山倒,只要你活着回来,朕定言出有信,给了你的……”

“料不得三百年那么远……”并未顺势与怀中少年相拥亲吻,温商尧稍顿了顿,即微笑道:“臣便求一个‘五十年垂仁之治’吧……”

少年天子愕然瞠目,一晌才颌首道:“朕答应你,”复又朝身前男子伸出手掌,浑似发愿于天般将神色敛得凝重,“君无戏言。”

两掌交握,他也淡淡笑道,“君无戏言。”

“你可知朕想要什么?”杞昭便又揽住对方的削瘦肩膀,埋首于那氅衣兜起的怀中,径自答道,“朕想与你披红戴花、对酒三巵,作那大婚之礼昭告天下,朕不要妃嫔三千,只要与你一人相守……”话音戛然而止,少年自己也觉荒唐,悄然叹出一声,“可惜朕是天下待望的天子,遂不了愿的。”

温商尧咳了两声,轻笑道:“倒也并非遂不了愿……”

春风逞狂为,莺啭鹧鸪啼。卯时时分,合卺宫内的废王杞晗为一阵喧腾的钟磬之声惊醒,赶忙伏身于窗前,大声问向身侧的一个老宫女,“这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温商尧出征了?是不是?”

那老宫女上次挨了顿毒打,不敢再怠慢,当下还算恭敬地回了话。

那披头散发的少年忽而长跪不起,朝着那日头大白的东方连连叩首。额头磕溅出斑斑鲜血,杞晗狂笑道:“母妃佑我!菩萨怜我!他定是有去无回,有去无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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