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再也不会有比温郎重披战甲更振奋人心,更激扬士气之事了。
那首荒谬猥鄙的《温郎谣》早被抛却脑后,察可古杀伐一路的阴霾也已散尽,长安百姓空巷而出,目送他们的温郎离京。有些年纪的百姓依稀记得,二十年前这人间无二的俊美郎君如何不远万里打马而来,又如何伤心欲绝跌落马下,自此再无人延续他的传奇。
登台之上,少年天子与数十万将士慷慨设誓。头戴皂纱冕冠,同着一身玄朱相衬的冕服,他朝身前那个银甲红氅的将军执起一巵酒道:“朕祝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谢陛下赐酒。”
长安百姓们看见那个绿鬓少年眼梢飞扬,看见那个俊美男子唇角温润,看见两人含带着笑意互视不瞬,于那万人中央,畅快对饮了三盅。
小太监晋汝与施淳、上官洵等人比肩立于台下,见了这番景象,竟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道:“皇上和国公都披红在身,乍瞧之下还真似拜了花堂。”
施淳哪里敢接这大逆不道的话,看了看即将随军而行的阮辰嗣,只悄悄咽下一声叹息。
不惑之年的温商尧披甲出征,羲宗皇帝亲自犒军相送,目光遥遥追索,直至望进眼里的尽是铁蹄扬起的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张公吃酒李公醉”暗指了张昌宗张易之伴伺武则天,在这小谣里也是借古讽今;“鳷鹊楼”指代的是长安帝宫,“狗刮头”是骂人之词,“面首”则有“男娼”之意,整首小谣就是在骂大陪王伴驾,没有廉耻。唐峤这伶人上次骂温二也够毒的,⊙﹏⊙b汗
第95章 尺水终成一丈波(上)
一路风尘仆仆而行,待麾兵渡河安下营寨,温商尧便传来麾下将领商定部署。
“时下烽烟陡起,若先头一役不能一蹴而胜,只怕想要止戈偃武就没那么容易。谁愿择险先行,领兵拒敌?”
自南侵以来,凡是领兵拒敌的汉家将领,无一不败于漠北汗王之手。遑论是生擒活捉还是当场斩杀,但凡官拜将军的,察可古一律命人将其首级割下,并用削尖的竹竿挂起示众。从军之人大多不怕战死沙场,可察可古悍名远播,此番又来势凶猛锐不可当,满堂将领惧其威势,更不愿身后暴尸受辱,一时竟鸦雀无声。好半晌之后,才又一个青壮将领挺身而出,道:“卑职愿替将军打个头阵。”
那黝黑青壮似空咽一口唾沫般蠕了蠕喉骨,仅在自家主帅的注视之下便已两股战战,神容大异先前。温商尧叹气着摇了摇头,“你怯成这般,不战便已输了。”顿了片刻,那苍白瘦削的面庞微微浮起一笑,“尔等暂且留兵屯守,这头阵许胜不许败,还是交由温某进之为好。”
阮辰嗣方欲出言阻止,便瞥见温商尧朝自己摇了摇头,又生生咽下了后话。直至众将领退下,他才忧心道:“国公病势日笃,万不能强行出战!”
“军心不可动摇,温某的病况,还请阮大人切勿泄漏……”温商尧剧烈咳个不止,从对方手中接过丹药服下,才令惨白面庞转圜出一丝血色。他自知硬拼定无胜算,阖眸轻喘良久,才道,“我军人马虽众于羌人却屡屡败退,正是因为士气单弱,上至将领下至兵卒人人闻察可古而色变,不战自怯了。”
阮辰嗣仍欲进言,却听一个兵士前来报禀,帐外来了一个妇人,言辞切切地求见将军。
温商尧也未料到在这边陲之地,竟能看见昔日那名扬京师的艳妓,虽是娉婷依然,可俏丽容貌业已铅华尽洗。邬小翎知道当年温商尧并不喜欢她,因而此刻见他,心里仍是好些生畏。欠身深作一礼,她不敢居功自夸,只将温羽徵如何四肢俱断流落街头、又如何为自己所救之事去繁存简表述一二,便又说自己与温羽徵一路随军而来,暂在离驻军之地不远的一个地方落脚。
“羽徵……将军他近些日子日日勤练武艺,手中的竹剑可挥洒自如,便是大夫也觉此乃罕事,按理说,羽徵……将军他手足俱断,再练武是万不可行的……”
“他打小性子就鲠,”眼眶早已泛红,温商尧咳了几声,淡淡噙了个笑说,“只要想做的,便会存有那粉身碎骨的决心,非做成不可……”邬小翎埋着脸,仍是怯声怯气地说:“可小翎不希望将军粉身碎骨,小翎只盼能和将军作一对贫贱夫妻,此生白首不离……”
眼见长天旖旎泛出暖色,温商尧命人牵来了两匹马,得悉邬小翎有孕在身难受颠簸,更亲自牵马送她还家。走过一路荒阡野陌,听着那乌隼野鸹拖出几声绵邈啼鸣,高坐马上的布衣美人羞赧起了个笑道:“羽……将军他朝思暮盼便是能与国公相见,可将军的脾性国公也知道,宁可自己勉力忍耐,偏偏就不肯先低个头……”
玄色披风款款飘摆,温商尧牵马而行,柔声笑道,“你唤他名字就好。”
“小翎平日里确是这么唤的,可在国公面前,小翎不敢……”
温商尧几乎大笑,“莫非我竟有这么骇人?”
尚谈笑间,一间茅屋现于眼前。扶下了马上的美人,他便径直走入那小院。虽无石亭水榭之繁靡,却也堂屋灶间五脏俱全,遂性自在。邬小翎不忍搅扰这兄弟二人久别重逢,钻身去了灶屋,备置起酒肴来。
即使只是侧脸相对,温商尧也知道自己看见的是谁,甚至只是远远瞧见了这个朦胧身影,就能认他出来。依稀可见那毁去的半张脸,一道深长丑陋的疤痕几乎从眉弓处一直延烧至耳下。
尽管那脚步声向来轻柔,温羽徵不用回头便也知是何人来了。宽阔的肩膀带动整个身子微微震颤,他将脸孔朝墙壁侧得更过,似是不愿与兄长相见。
温商尧在离弟弟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欲近又止,几番动了动唇,却也只将哽于喉间的万千言语化作了一声低唤:“羽徵……”
区区二字缱绻唇舌,竟是多少不忍与不舍。
“你我何有兄弟情分?”温羽徵仍旧不以正脸相视,冷声道,“若非国公设计擒拿,温某又如何会落得这步田地?”
温商尧知其心中有怨,静静立了片刻便说,“你若不愿见我,我离去即是了……”
刚刚返身欲走,忽又听见身后人出声道,“弟弟并非不愿与大哥相见,只是……弟弟容貌尽毁,自惭形秽,实不愿这般模样与大哥重逢……”温羽徵抬手一掣,便是一条纱巾脱手去向了温商尧,又道,“还请大哥将眼睛蒙上……”
那已背身而对的男子便依着对方之言,抬手将指间的纱巾蒙住自己的双眼,系在了脑后。
许是温羽徵的步子本就不轻,又许是眼睛不能视物,耳朵便格外灵敏。他能觉出身前已站着一个人,与自己不过咫尺距离。
“大哥……弟弟悟得晚了……”低沉语声就响在耳畔,一股温热气息轻轻吹进他的耳里。温商尧感到一双手摸上了自己的腰际,摸得他不由一个轻颤,眉头倏尔就蹙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