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50)+番外

作者: 尘印/千觞 阅读记录

我骇然冲到断栏边往下一看,如衣掉落在草地里,头颅旁晕开了一大摊刺眼的鲜血,将他身上锦衣与周围草地都染成了血红。

「景我非,你竟然杀了他!」苌家长子一把扯住主人,大叫大嚷道:「死了人了,死了人啦!还不快去报官!」

主人面如死灰,丝毫没有挣扎。我却惊得连呼吸也停了──主人啊主人,你明知苌家长子的目的就是要激怒你,你为什麽还要失控地往他的圈套里钻!

衙役很快来到,将主人带回官衙。

众目睽睽,都看见了他推如衣落楼,如板上钉钉,毫无回旋余地。那官爷也曾和我那主人称兄道弟,现今受了苌家的重赂,与苌家长子沆瀣一气,竟毫不念往日情面,径自定了死罪往上呈报。

夫人闻知噩耗,哭得死去活来,要我陪她去苌家跪地苦苦哀求,又应承送上景家全部家产,只求苌家长子放过主人。

苌家长子犹在悻悻作态:「妹子快起来,我非怎麽说也是我的堂妹婿,我怎麽忍心见他掉脑袋呢?只是官府难以通融,不过妹子你放心,我这做兄长一定替你好生打点。」

夫人信以为真,对他千恩万谢。我实难相信那个阴险小人,回府後思量再三,叫了个靠得住的人,快马去江南舒家。

舒家立足江南,已有多年,虽主营商,但族支绵延,入仕的也不在少数,或许能救得主人。

若非事关主人生死,我是万万不会派人去舒家。只是那舒公子,是否还肯顾念旧情营救主人?……我忆起那天他咳在衣袖上的点点殷红,苦笑著不敢再往下想。

我等得望眼欲穿,送信人终是风尘仆仆归来,一脸的沮丧──舒公子的胞弟,也即是舒家的当家人倒还算客气,并未将他拒之门外,还赠了他骏马回程。

「可是舒当家的说,舒公子已离开了舒家,在他乡定居。舒家朝中也没什麽人物,帮不上忙。」送信人越说越小声,吞吞吐吐道:「他还说,舒公子前几年从咱们蜀中回去後,病得不轻。景管家,我听舒当家的口气,对景大先生很是不满,舒家是肯定不会帮忙的了……」

我默然,暗恨自己早知这结果,何苦还要去自取其辱。

而今,也唯有将最後一线希望寄托在苌家长子身上。我遣散奴仆,加快变卖了泰源号名下各处产业,连景府也卖了,与夫人栖身府邸附近的小茅屋,将银两源源不断送去苌家和衙门。

那两人眉开眼笑,拍著胸脯说定会为主人说情,换个酒醉误伤,从轻发落。

不久後一纸文书,却将我和夫人的盼望撕得粉碎。

主人被判秋後处斩。

那两个贪得无厌的禽兽,吸光了主人半生的心血,还不肯放过他,非要置他於死地。

我悲愤欲狂。夫人再也经受不住这打击,一病不起,在主人问斩之日的前几天咽了气。可怜这温婉无争的女子,最後入殓时竟连口像样的好棺木也没有,只得一口薄皮棺。

我葬了夫人,收拾起屋里最後一点值钱器物拿去典当,为主人买好寿衣棺材,随後去了死牢。

牢头曾收过我不少银两,便没为难我,放我入内去见主人最後一面。

主人下狱後,我还未能见过他。我料想他落在苌家长子手中,必定遭罪,可此刻亲眼得见,我还是无法相信,面前这躺在草堆里的一团血肉模糊,真是我那风华绝伦的主人。

他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血脓与破烂的衣服碎片凝结在一起,已分不清颜色,散发著伤口溃烂的恶臭。被上过夹棍的双腿未得医治,肿得像两个水桶,而那修长十指,全被夹碎了指骨,连指甲也被拔了去。

这副模样,即使出狱,也绝对活不长久。

我失声痛哭。

「景荣……」主人气若游丝,神智却格外地清醒,嘶哑著嗓子笑:「哭什麽?过两天,我就解脱了。」

「先生,你为了舒公子落到这个地步,值得吗?」我几已泣不成声。

主人没回答我,目光穿过了我身後的牢门栅栏落在空白处,出神许久,才喃喃道:「明年春天,沁芳花苑的黄牡丹,又要开了……」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茅屋,找出菜刀,一边磨刀一边落泪。

等两天後收敛安葬了主人,我拼著这条命,也要杀了苌家长子那畜生。

我满腹的怨气,夜不能寐,将近黎明时才勉强阖眼,刚入梦,猛被人拎著衣襟抛到了屋外草地上。

「谁?!」我急忙爬起身,气怒交迸。难道是苌家的打手想来赶尽杀绝?

晨光里,面前是个我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身材颀长,雪白衣裳不染纤尘,黑发随风凌乱飞,脸容俊美冷漠得叫我不敢多看,但也异常苍白,仿佛长年累月都不见日光。

他身後那人,我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舒流衣,正抱著我那本该在死牢的主人,慢慢地坐到草地上。

「舒、舒公子,是你救我家先生出来的?」我惊喜过头,说话都结巴起来。

陌生男人袖子一展,拦住了我,声音和他的容貌一样清冷凛冽,威仪逼人。「别吵,让他们说话。」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不该再出声打搅主人和舒公子──主人已在弥留之际,这或许是他们最後一面,而後便将天人永隔。

只是这俊美非凡的男子,又是舒公子的什麽人?想起送信人的话,我也有些分晓,苦笑著没再吭声。

「……流衣?……」主人躺在舒公子怀里,犹似梦中。「真的是你……」突然惊叫,挣扎著抬起了手,想抚摸舒公子的脸庞。「你的脸,怎麽会受伤的?是,是谁弄伤你的?」

我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转了过去,果然见到舒公子面上有好些条极淡的伤痕。

「还痛不痛?……流衣……」主人还在颤声追问,声音似乎都快哭了出来,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奇痛。

边上那陌生男人听见了,表情有点复杂,转身背负起双手,走到了远处,抬起头望日出。

「没事,只是小伤。」相隔数年,舒公子的声音依旧如我记忆里温雅柔和,他小心避开主人伤处,握住了主人枯瘦的手腕,轻声道:「我非,是我没能早些赶来。我弟弟钧天叫人带话给我,说你出了大事。我和……和他已经日夜赶路,可还是来晚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当日找上舒家,确是没错。那个舒当家的嘴上说得狠,暗中还是帮了忙。

「他?……」主人的目光,朝这边搜寻过来,最後落在了那雪衣男子颀长挺拔的背影上,停留了一刻,转头吃力地问舒公子:「他是谁?」

我的心脏骤然间抽搐,紧盯著舒公子,怕他接下来会说出主人不愿听到的话。

舒公子也明显有些踌躇,「我非,他是……」

他还在沈吟斟酌,主人突低咳两声,摇头道:「不用告诉我。」

舒公子了然地止了声,主人却微微笑了,凝望著舒公子,仿佛舒公子脸上有他永远也看不够的东西。「流衣,我只想知道,五年了,你心里还有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