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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未识君(出书版)(49)+番外

作者: 尘印/千觞 阅读记录

只要能看到主人再露欢颜,我便已知足。

又是一年春风暖,从洛阳赏花归来,我听说城中新开业的一家酒楼口味甚佳,便为主人订下了坐席。

菜肴果然出色,然而主人的心思,不在酒菜上,反频频望向在酒楼里弹唱卖艺的几人。

我不明所以,暗忖那歌姬模样尚自不如府里的那几个,待看见了坐在最後弹琴的少年,我蓦然醒悟──

一个清瘦文静的少年,琴艺平平,可他低头侧脸间,隐隐然有一两分与那舒公子相似。

一两分,已足够。

宴罢,少年已坐到了主人的车厢内,怯怯地望著自己的新主人。

「如衣……」主人唤著为少年起的名字,笑道:「不用叫我爷,叫我的名字我非就好。」

少年有些惶恐,嗫嚅片刻才在主人的催促下小心地唤了主人一声「我非」。

我在车厢外听著主人终於又一次开怀大笑,却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

如衣住进了别院。

那座别院,自从舒公子离去後,深锁至今。而今重又开启,洒扫修葺,移栽花木,拾掇得犹如往昔。

主人更隔三岔五来别院探望如衣,亲自指点他琴艺,又聘请名师,教如衣作画写诗。如衣的穿戴打扮,也完全模仿当年的舒公子。

看著这少年一点点地变得更像舒公子,主人的笑容也日渐变深,对如衣益发宠爱,仿佛要将当日欠了舒公子的一切,悉数补回。

如衣受宠若惊。不知陈年往事的仆役们自然更认定如衣是主人心头最宠,对如衣极尽奉承。少年起初还本分,慢慢地,便被仆役们纵惯得忘乎所以,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当然到了主人面前,他还是懂得扮足乖巧。

他背地里的骄纵傲慢,我全都瞧在眼里,却也不想去主人跟前多话,反而觉得少年既讨厌又可悲。

纵使主人再如何溺爱他,予他锦衣玉食,主人也不曾真的当他是舒公子看待。舒公子留下的那张九霄环佩,始终锁在琴匣中,不容任何人碰触。这如衣装痴撒娇地求了好几次,主人都不答应打开给他一看。

既然主人只当他是个聊以寄情的替身,我又何必太过认真,坏了主人难得的好心情呢?因而对少年的劣迹,我也就眼开眼闭,权当未知。

我没想到,一时的纵容,竟酿成了日後滔天大祸。

这年夏,苌员外逝世,夫人悲恸欲绝,祭奠归来後一连数日茶饭不思,卧病在床,主人便在病榻边相伴,直待夫人病情好转,才去别院。

如衣见主人来到,浑不似往日殷勤,反倒沈著脸赌气。

「怎麽,晚来了几天,你就生气了?」主人笑著打趣他,拥他进了琴室,笑容猛然僵硬。

琴案上,赫然放著九霄环佩琴,那同为古物的琴匣竟已被劈得稀烂。

主人震怒,声色俱厉。「你竟敢碰它。」

他过去想拿瑶琴,如衣抢先一步,抢过琴,恨声道:「你以为没有钥匙我就打不开琴匣了?你越不许我看,我就非要看。」

主人面色铁青,一字一句地道:「如衣,你给我把琴放下。」

「偏不!」少年一反常态,居然吼得比主人更大声,眼圈却已通红。「我真是傻子,还当你喜欢我。景我非,你骗我,你喜欢的,是这张琴的主人舒流衣,还给我起名如衣。如衣,如衣,你就是要把我变成那个舒流衣。景我非,你欺人太甚!」

我奇怪他怎会知晓此事,再一看瑶琴,以前未曾注意,这回我发现原来瑶琴尾端一侧刻著好几个名字,都是舒姓,显然是舒家历代收藏人的姓名。最末那名字,便是舒流衣。

「如衣,我只说最後一遍,给我把琴放下。」主人缓步朝他走去。

少年瞪著他,泪珠簌簌滚落。「我非,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主人闭口不言,可如衣已知答案,惨笑著点了点头,「好,你要我把琴放下,我听你的。」

「不要!」我看出他目光有异,冲上前想阻止他。如衣疾退两步,狠狠地摔下了瑶琴──

一声闷响,那张价值连城的九霄环佩琴顿时断裂成数截。

主人死盯著琴,慢慢抬头,怒吼,宛若伤禽。

生平第一次,我见他愤怒如狂。我赶紧拖住他,不如此,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出手打死如衣。

那少年死不足惜,我却不能让主人背上官非。

一顿鞭笞,将少年打得遍体鳞伤,他仍不肯住口,兀自不停地咒骂主人和舒公子。

我指使仆役快将人拖出别院,丢得远远的,免得主人再受刺激,要了他的小命。回过头来,主人也已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瘫坐在断琴边,愣一阵,又笑一阵。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劝解他。

大半月後,主人终於稍稍振作了些,应邀出门做客。

请客的,是主人的妻舅,苌员外那长子,如今已是苌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人。尚在重孝期间,他却全无半分悲戚,反而大宴宾客,极尽铺张。

主人本不愿与此人多往来,经不起他数度遣人来请,拗不过情面,便带著我去了。

筵席设在苌家後园的楼台上,宾客济济,歌舞丝竹,喧闹不绝。行过两圈酒令後,苌家长子笑道:「最近新来的说话班子,据说不错,我今天特意请了来助助兴。」

他一挥手,管家忙领著早已等候在侧里的数人鱼贯而入。

主人原本挂著笑,在与周遭人应酬,这时不觉变了脸色,气恼万分。

我也直叫糟糕──班子里那个少年,可不正是前些日子被逐出别院的如衣!他行动间还略见蹒跚,显然鞭伤尚未痊愈,身上却穿得华贵,仍似旧日舒公子那身打扮,正用怨恨的眼神,冷冷望著主人。

主人猛放下酒杯,就要告辞,却被苌家长子皮笑肉不笑地拦住。「景兄这麽急著要走,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横竖听完一段再走不迟。」

那边众人坐定,已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故事来。我才听了两句,满脸的血轰地都冲上了头顶。

他们说的,竟是舒公子的风流韵事。

「话说那舒家大公子,生为男儿身,其实啊,前世乃是修炼得道的狐女,今生误转了男身,可笑他皮囊里仍是一副媚骨,专寻男子吸食精魄……」

如衣扮作了舒公子,随著那说话人作出种种放浪媚态,惹得座上诸人大声哄笑。苌家长子更是满嘴猥亵:「瞧这骚劲儿,这舒公子床上功夫肯定更加销魂,哈哈哈……」

我至此,已看出这一切必定是苌家长子安排的。他多半对主人与舒公子的往事有所风闻,恰巧又遇上了被主人赶走的如衣,两人自然一拍即合,故意邀主人赴宴。

我不想再看,别转头,却不知如衣又作出了不堪的举止,众人笑得益发淫邪。

主人气得浑身都在颤抖,陡地怒吼,猛冲上前──「你住口!!!」

栏杆断裂的声音和如衣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楼上猛变死寂,紧跟著惊呼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