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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芽小姐(15)

芷芽楞在毛巾里,沉静好几秒才慢慢抬起身子,出乎大家意料,她没转身迎接,反而丢下客人直冲进房间,借着紧闭的门,将自己和客厅的人隔绝开来。芷芽扑到湿冷的床被上,埋怨地想着,他不是嫌晚吗?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他这样做只会令人更难面对现实!

她实在不习惯这样捉摸不定的突发状况,双亲过逝后,她过惯了平淡无波的日子不再有也不敢妄想有一个安慰、诉苦、分享喜悦的对象,她有的只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重任,恰如山顶加速滚落至地面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尽管她知道未来的路.不可能平坦,但既已作好心理准备,再不堪忍受的苦她都能熬,但不包括这种一下甜、一下苦的复杂心情,因为这种如行云变幻的心情不是她所熟悉的。人是安于习惯的动物,害怕一切不熟悉的事,只因怕落空、怕不安、怕白忙一场。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心上还是藏了一点点的期待!"芷芽自怜地问,随即又回答自已:“因为这样的生活才有乐趣。”

一阵嘲笑蓦然窜进她脑子里,"乐趣?不,你不能有乐趣,只能有责任,责任、责任!”

“对,对!只能有责任,但撇下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在外面应付客人是不负责的行径,你必须出去才能给弟妹和客人一个交代。”芷芽想通后下了床,来到门前时,她的信念却又动摇了。她转过身告诉自己必须换衣服,对,这样才有借口解释自己的失态,管周庄信不信,如果届时出去他人已走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芷芽脱下方雪晴指定的上班服,套上泛白的牛仔裤和套头毛,一边打着辫子!一边附耳探听外面的动静,心下企望周庄的离去。

当她鼓足勇气推门往客厅一探后,却又失望不已:眼下除了两个小头颅外,不见第三个人影,这让芷芽跨出了房间,紧张地问道:“走了?”

两个头颅从藤椅背上转了过来,摇头往盥洗室一比。芷芽顿时松了口气,一秒后,她猛然纠正自己没理由松口气的。

她紧握的指头掐着毛衣袖子不放,来到被弟妹占据的大藤椅,一屁股地往他们中间坐下。芷薇和少鸿像躲虎姑婆似地,倏地自动往椅子两端挪去。

芷芽将眼镜往眉心一推,问:“倒茶了?”

芷薇点头,伸出食指比了茶几上的杯子和茶壶,不敢随便开口。芷芽瞄到桌上那包可口奶滋后,舒缓了一口气。这时一阵隐约的冲水声从浴室那头传出,芷芽正襟危坐,以眼直视前方。

不到片刻,稳健的脚步声从她右后方响起,最后了双长腿在她正对面打住,等到来客的尊臂一落在椅垫上,坐在大藤椅左侧的芷薇马上拔腿而起,宣称:“姊,我明天有段考,得进去温书了。"说完,不容芷薇反驳,便转向周庄,"周大哥晚安。”

“我也是!"少鸿像蚱蜢般猛地一跳,也匆匆对大姊说了句晚安,后灵机一动,转头对周庄露了一脸赤诚的微笑,补上一句:“真的很高兴认识你,周大哥,也真的很欢迎你来,要不是我刚才真的惹大姊生气,她不会不理你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少鸿每提到"真的"两个字就忍不住加重语气,恨不能像个样,能在句子上画线加重对方的印象;他虽出于好意,但这样真的真的半天,不但没缓和气氛,反而让大家变得尴尬无比,尤其是对厚道的芷芽来说,真的恨不得能在地板上挖出一个窟窿将自己活埋。

所幸,芷薇眼尖地瞄到大姊仓皇失措的模样,手一抬往弟弟的脑袋拍去,念道:“行啦!没人不信你,该进去了啦!"然后对姊姊及周庄解释,"我们不陪你们了。”

周庄两眼闪着幽默的光芒,坦然地跟他们道晚安。芷芽则是手抵着下巴,歪着颈子回头注视弟妹进房,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缝间,才强迫自己正视周庄。她双手掌着大腿,不自然地冲他一笑,不等他的反应兀自垂下眼,静坐原处。

仿佛在比耐力,两人迟不开口,最后芷芽恍然记起这是她的家,她是主人,于是猛地抬头,建议,

“请喝茶。"接着就拿起陶壶要为他倒茶,可惜空空然的壶里已没半滴茶水了。

她晃着茶壶起身,尴尬地解释:“没茶了,我进去冲。”

周庄仰头凝视全身绷得跟弦一样紧的芷芽,莞然一笑,"麻烦你了。”

“一点也不。"芷芽大松口气,如获免死金牌似地,捧着大陶壶疾迈迸厨房。

周庄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了,他知道若不放她进厨房上几分钟的话,即使坐上一晚,他们还是聊不上三句话。

其实他根本不渴,自他进门后,少鸿和芷薇便殷切地灌他茶喝,因为这是不谙成人应对的他们唯一能表示热诚的方式。在他端茶喝的时候,他们会瞪着大眼好奇地打量他,等到他放下茶杯后,连珠炮似的问题就朝他的脑袋直轰而来。

他尊姓大名?

多大年纪?

和他们的大姊是什么关系?

有没有女朋友?

周庄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可以从他们转的眼眸里读出失望,不过他们没因为他已有女朋友就拒倒茶水,反而开始自我介绍,道出名字、身分和就读学校后,就将话题转回芷芽的身上,拼命跟他夸耀自家姊姊坚忍、崇高的美德,并且拿出可口奶滋来招待他。

他为此很感动,当然,不是因为能吃到那包可分类到古董级的可口奶滋而感动,而是为他们忍在眼角久久不下的泪,突然间,他心里也开始为自己不能宣称是他们姊姊的男朋友而抱歉不已,就为了这个莫名突增的情愫,他使对他们所倒的茶毫不推辞,也因此他得频上洗手间。现在他只希望他们伟大、善良的姊姊别再灌他喝茶。

芷芽是没灌他茶,反倒捧着茶猛灌自己,她那对下垂的细肩荏弱得教人想上前给她倚靠。

周庄两手搭在椅子扶手,说:“你有一双可爱的弟、妹。"那充满活力的自在模样,让他身下那张毫不起眼的单人藤椅看来像是国王的宝座。

“谢谢。"芷芽仰尽第三杯茶,再为自己斟满。她还是板着一张脸,放不开,不过比起初闻他进门的窘态是好太多了。

周庄当然看出这点,所以主动引着话题,"我刚跟你弟妹们聊过,挺羡慕你们这样相依为命的生活。”

“喔,是吗?"紧张让芷芽哈笑出声,"我倒不羡慕我自己。"自我调侃的语气里掺杂若干的苦味。

周庄闻言双眉俱扬,咀嚼她的意思。

芷芽以袖子抹去唇边的水渍,察觉自己不该跟他提这些,转口解释,、"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用不着羡慕别人。”

周庄将上身往前倾,伸手端起几上的茶杯送至唇缘轻啜了一口,"话虽如此,但你不可能没羡慕过别人有、而你没有的东西吧。”

“喔,当然有,且是常常。"芷芽鼻略皱扮了个鬼脸,将冷冰冰的双足提到椅上换成舒适的坐姿,噘嘴补上一句:“不过我都找借口安慰自己,要自己知足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