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松柏寒盟(7)+番外

刘缯帛蹙眉,“难道你真的不打算出仕了?可我听闻念着长公主的情面,圣上已经赦免了你,不至永不录用罢?”

“是啊,我母亲一条命给我换来这个恩典,我果真应该跪伏到九门之外,高呼圣上英明?”苏诲讽刺道。

“那你……”

“我早已看透了,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万古流芳,不过都是骗那些凡夫俗子的把戏。说到底,圣人之言与我何干?国运民生与我何干?公孙鞅变法,方有秦国六世之余烈,可最后呢?还不是五马分尸,弃尸荒野,就算秦国一统天下,他又得了什么?不过是一时功业,还有那青山松柏的虚言罢了。”

刘缯帛正色道,“可我以为,九泉之下,他定也是告慰的。”

“呵,”苏诲眼里满是寒意,“狡兔死走狗烹,帝王家哪里有什么情义?对他们有用之时,便是股肱之臣、辅弼之臣,对他们没用了呢?便统统都是乱臣贼子。”

见刘缯帛不苟同的目光,苏诲勾起嘴角,“当然,我说的并非我之家事,咱们的圣上,却不看这些,他只关心臣子听不听话,若是一个个都如同猫儿狗儿似的摇尾乞怜,那才是再合意不过。”

“这可未必,”刘缯帛起身,“士族出身,恐怕终究是遮了你的眼了。出仕与否,关节在你,我并无意强说,可我到底也是朝廷的举子,主辱臣死,有些话我不得不提。”

苏诲不无惊讶,心道刘缯帛不显山不露水,竟还是个举子,难怪他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原来若是他想,今番科考便能下场。

“士庶之争我不想多谈,你可知原先百姓税负几何?”

苏诲下意识地摇头。

他不食人间疾苦,刘缯帛也没指望他能知晓,淡淡道,“先帝时是收获一石输官一斗,可圣上登基后便改为三十石输官一斗,就算是如今要出征北疆,也只升至二十税一。至于劳役,圣上更是减免一半,若是家中独子,甚至不需服役……”

苏诲板着脸,不以为然道,“那与我又有何干系?”

刘缯帛对他向来忍让,今日却破天荒讥诮道,“苏兄入尘世日短,再过段时日,恐怕你也就愈发明了了。”

他不无失望地看了苏诲一眼,转头继续攻读他那圣贤文章去了。

苏诲阖上眼,一阵胡思乱想后,不知不觉便睡熟了。

第8章 刘家日常

“听闻国子学祭酒很是赏识你?”苏子仁把玩着一块端砚,漫不经心道,林姨娘站在他身后,粉拳不轻不重地敲在他肩上,惹来他一声舒爽叹息。

苏诲淡漠道,“回父亲的话,不过是看着博陵苏氏的面子罢了。”

“再过两年,你弟弟也到了十岁了,你十岁入的国子学,所谓虎父无犬子,你这个神童兄长也断没有庸碌弟弟的道理。”

林姨娘适时插言道,“进了国子学,你们弟兄也好互相帮衬不是?”

因是年轻庶母,苏诲并未抬头,当然,他也不想见她那副小家子气的狐媚样子。

“儿子会与祭酒大人提,成事与否,最后还要看他老人家的决断。”

苏子仁挥挥手,“罢了,据闻你母亲身子不好,去看看罢。”

苏诲回了后宅,园中芍药芙蓉开得正好,亭中石案上茶水还冒着热气,秋千随风悠悠荡着,却四处寻不见母亲。

“不好了,公子,夫人不好了!”

他一转头便见豆蔻年华的余容,满面是泪地奔了过来。

他刚想询问几句,转眼却发现自己站在国子学的门口,方想进去,却被门子拦住。

“苏公子,请回吧。”那人满面嘲讽。

苏诲想开口,却发不出声。

“国子学向来只收天潢贵胄,勋贵世家,哪是什么阿猫阿狗能进的?醒醒罢,苏公子,天启朝早就没有什么博陵苏氏了!”

苏诲惶惑之下,连连退后,却被下马石绊住,仰面摔得生疼。

重云如盖,大雨如瀑般倾泻下来,苏诲伸手一抹,竟皆是殷虹血迹,登时大骇不能自持。

就在此时,却听见母亲慈爱之音,“诲儿,诲儿……”

“苏兄!苏兄!”

苏诲满头是汗地惊醒,却见刘缯帛抓着自己的肩,满面惶惑。

“不妨事的。”苏诲觉得面上有些潮,伸手想去拭,想起方才的噩梦,手不禁半途顿住。

刘缯帛又取出那方绣了豚仔的手巾,为他拭了面,“你方才是被魇住了罢。”

“是么?”苏诲笑得无比僵硬。

刘缯帛忧虑地看他眼,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好守在他身侧默然无语。

陋室一间,自是没有轩窗,苏诲不由哑着嗓子道,“几更天了?”

“刚过四更。”

苏诲双手抱膝,苦笑道,“把你惊醒了,过意不去。”

刘缯帛又递给他一杯水,苏诲看着手中陶碗,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昨日或许我话说重了,对不住。”

苏诲摇头,“你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忠君爱民的举子,你并没说错做错什么,我诋毁君上,若是让旁人听了,把我扭送报官都是轻的。”

他语气极轻,面色虽然黯淡,与昨日怨愤相比,却是平和。

刘缯帛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手,只觉冰凉刺骨。

“你怕是不知道,我与苏维刚好在五服上,按律例此刻我应是流徙岭南的,更不要提什么充没家财、永不录用。你可知为何我还能安坐于此,对你大放厥词?”

他神情恍惚,显是想起极其不堪回首之事,刘缯帛又是一阵后悔,话都哽在喉咙,不知如何开口才能让他好受些。

“先前我所说我母亲拼了一条命换我平安无事,确是真的。母亲在狱中投缳,以命投了封血书给澜沧长公主,这才换得圣上加恩,”苏诲惨淡道,“你所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懂?士族看似清贵,实则藏污纳垢,从我自己府中就略见一斑。至于苏维涉入党争,里通外国,若当真属实,我无可辩驳,只是流徙,对我苏氏还是开了恩的。可我母亲有什么过错,我苏氏上下的女眷,襁褓里的婴儿,我那不知世事的侄儿又有何辜?

他越说越急,刘缯帛的手也越握越紧,不同于自小锦衣玉食的苏诲,刘缯帛的手密布伤痕,粗糙得很。

然而那手厚重温热,苏诲的心慢慢定了下来。

“我是怕了,怕世人冷眼,怕天家无情,怕仕途险恶,更怕我自己即使费尽全力,因是苏氏余孽,却还是一辈子出不了头,白白沦为他人笑柄……”苏诲又自顾自笑了出来,“世人谄媚我家世,赞我一声神童,可我却知自己的斤两。若是能同那方仲永般还能做回农夫,吟啸林泉,倒也算得上善终。”

“我却始终为你可惜。”刘缯帛低声道。

苏诲看他,“出身困苦却依旧心有生民,贫寒至此却始终毫无怨怼,萍水相逢却不吝施以援手,志向气度我都不如你,故而你不必为我可惜……你便专心温书,他日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也算还了我的夙愿了。”

上一篇:沈氏杂记 下一篇:望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