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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西楼(23)+番外

调笑之后,一路颠沛去寻贼人的路途上,忘尘叟突然想起,他的父亲彷彿也曾是周秧的恩师,他所传授的忠恕之道,周玦却似乎未习得半点,周玦学的从不是君子之道,而是王佐之术。

再后来,他无意截到一块狼旗,上面所载的似乎是某位身居高位的突厥奸细,算算时间,应在他阖家落罪前后。

他对朝中之事并不全然了解,毫无头绪地查了一、两个月,最终只剩下二人最有嫌疑——同为东宫旧臣的秦决与顾秉。

二人均为皇帝所信重,又都出身寒门,且与周玦交好。

尤其是秦决……

不再枉费思量,忘尘叟直接让人将那狼旗给周玦送了过去。

至于他能否猜到,全凭缘分。

直到某日,当他在关内道某地时,无意得到消息,说乱党要行刺即将入京拜相的周那一瞬间,他便乱了心神,大意之下被人所察,连中两剑才逃出生天。

他也顾不得养伤,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江南,面对周玦的困惑猜疑,也只插科打诨地应付过去,状似自然地卸去易容面皮,露出本真面目。

周玦的眼中只闪过微微一丝惊艳,就连眼波都不曾荡过一分,甚至还不如顾秉周琦玦那般为之所动。

忘尘叟不由得想起那日他扮成秦泱的模样,周玦那周身一振、似悲似喜的神情,心中猛然一沉。

周玦显然对他无意,一颗心都系在那忠奸不明的秦决身上,自己对他当前也只是心思微动,此时收心怕还来得及。

可他却恰在此时,瞥见周玦的神情。

最近似乎朝堂风云暗涌,周玦似乎也颇劳心力,一张俊脸白中泛青,一双桃花眼也少了潋艳水光,多了几许凌厉。

不过而立的年纪,要经历多少事情,才能有此威仪?

忘尘叟禁不住在心中暗暗想道,倘若家中不曾生变,自己还在京中做个纨绔膏粱,兴许可以凭借父祖的荫蔽谋个一官半职,兴许……自己还会在他手下当差也说不定。

周玦见忘尘叟久不说话,面上却是阵阵怀缅之色,料想他应是想起往事,便也不再开口,默然不语地陪着。

不知过了多久,忘尘叟才缓缓回神,连连苦笑。

他自号忘尘,可偏偏最怕的便是忘——怕忘了家族覆灭之仇、父亲蒙冤之恨,怕忘了江湖飘零之苦、故园荒芜之憾。

最怕忘了,其实他叫陈允怀。

偏偏每每看到周玦,他都会想起自己原是洛京最平庸不过也最快活不过的公子,父慈子孝,举家安然。

人之相交,最终不过是个各取所需。

周玦要他为他搜集情报,打探消息,必要的时候出手相助。

他从周玦那边得到报酬,还能时时想起最不愿忘怀的往事,看起来倒还是得比失多些他只是有一点上心罢了,兴许时日久长,如今他莫名其妙心悦周玦,他日就能莫名其妙移情别恋世事多半如此。

忘尘叟不无愉悦,也不无怅惘地想。

可他到底还是一路陪他进了长安,看着他登台入阁,确认他安然无恙。

走前,他偷偷潜入秦府,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周玦魂牵梦萦,不得解脱。

随即,他便看到了秦决。

一个冷酷刚正的男子,不似他那般一身草莽,彷彿连吐息都是天地间浩然正气。

此人极为小心,秦府并无异样,忘尘叟压下心间那点不甘疑虑,决意不告而别。

他找了匹枯瘦的老马,嘴里叼根芦苇杆,慢悠悠地沿着官道行进。

仍是年节,百姓都在同家人团聚,沿途几乎不见半个人影,就连茶棚都空无一人,官道周遭萧瑟得可怜。

忘尘叟攥着缰绳,心中忍不住在想:周玦此刻在做什么?

是在宫中赴宴,是在大宴宾客,是在青楼流连买醉,还是在府中暗算筹谋?

不管如何,他此刻定然不曾想起一个萍水相逢,连名姓都无的江湖人。

满腹愁肠地走出百里,突然有留在周府的下属来追,说是周玦想要见他。

忘尘叟那一刹那简直无法抑制心中的欣喜,立时换了匹快马,一路风尘地赶回长。

当凛咧寒风刮过耳畔,浑身上下却依然为热血而沸腾时,忘尘叟暗暗在心中下了决心——此番不管周玦为何召他回去,他都一定要告诉周玦一件事。

江湖路险,死生无常,他不想哪日若有个万一,周玦什么都不知。

他叫陈允怀。

北疆之事,牵扯之广超乎忘尘叟所料,更为紧要的是,此事竟与当年陈叔远案颇有关联。

他可以藐视滔天权势,他可以漠视涂炭生灵,可唯独不能无视灭门之恨。

戴久了面皮,就连沈秋暝这般的亲近之人都以为自己当真潇洒忘尘、置身事外,可鲜有人知,愈想忘就愈是难忘。

或许有一人懂,可那人纵然懂了,也并不介怀。

毕竟那是个翻覆风云、颠覆乾坤的人吶,放在他眼内的,只有兴旺百年的宗族、自幼辅佐的君主、同登台阁的挚友、不知所踪的幼弟、爱恨交织的秦决,哪个不让他机关算尽、夜不能眠?

如何就能为他这般的江湖草莽人物挂心?

想通了这层关节,忘尘叟反倒释然不少。

逢场作戏也好,一时兴起也罢,周映现下还能与他调笑几句,已是看得起他,待到大仇得报,那时周玦兴许也无事再相求,他也许就能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了吧?

于是忘尘叟与周玦道别时,并无太多不舍,而这一路甚至还能时时给周玦捎带些东西,俨然一副不甘寂寞模样。

其实他哪里想了那许多,只不过是想给久居朝堂的周玦看看塞外风景,如此而已。

直到那日,他不得不前往突厥大营,此去极有可能便是有死无生。

他给沈秋暝留了封书信,请他若能腾得出手,来得及便救上一救,来不及就去收个尸,好歹算是相交一场。

又给信得过的下人交代了后事,最终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大营看一眼周玦。

横竖他早已孑然一身,再无其他挂碍。

可他再次见到的周玦,却被梦魇折磨得人事不省,哪怕在梦中也在不断念叨着几个名字,独独没有他。

忘尘叟扮作一个肥头大耳的医官,静静在一旁陪他,心里生出无尽的疲惫痛心。

说到底,周玦自己也不过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要是这次能全身而退,就算周对自己全然无意,那留在他左近,做个江湖中的朋友,倒也算个不错的归路。

忘尘叟自欺欺人地想着,步出毡帐时,就见皇帝负手站在帐外,似乎是在等他。

“不需多礼了。”见他要行礼,轩辕立时打断他,“朕并非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作为周伯鸣的友人,与你聊聊。”

忘尘叟对这老奸巨猾的皇帝,向来摸不着深浅,便一直恭敬以待,此刻自然也不敢大意,笑道:“请陛下示下。”

轩辕似笑非笑,“你可是心悦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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