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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西楼(22)+番外

在鹤鸣山养了半月伤后,陈允怀一人独自远行,到了洞庭湖畔去寻一名为千面叟的怪人。

在湖畔守了整整十日,跪求了整整十日,又做了整整十日苦力,三十日后,千面叟终于决定收陈允怀为徒。

为他重塑筋脉,传他内功心法,教他飞檐走壁。

陈允怀夜以继日地研习,终于在三年后可以自保,轻功更是到了一流高手之境。

可不知为何,千面叟却迟迟不肯教他镇派的易容之术。

第四年时,千面叟看了看他的脸,微微叹息,“可惜了这副皮囊,最终却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陈允怀不假思索,取了匕首就要往面上扎,好在千面叟机警,立时打飞,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道理你竟不懂吗?”

陈允怀惨笑:“无父无母之人,哪里还在意这点皮囊?”

千面叟摇头叹息,“可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这皮相可做你与亡者最后一点维系了。最起码你日日揽镜自顾时,还能从眼角眉梢窥得一丝半缕肖似之处,这样,兴许你便能永世记得他们的模样。”

陈允怀此刻心绪定了下来,才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千面叟喜怒不定,又戒备心甚强,故而迟迟不肯传授他易容之术,过了今日,他才算是认下了这个徒弟,至此再无保留。

“人在江湖行走,总得有个名姓。”千面叟看着他,似笑非笑,“玉面郎君如何?”

陈允怀却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无名,弟子早是已死之人,哪里还需什么名姓?”

而后,陈允怀便出师了朝堂之远,江湖之广。

总有些人需要打探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消息,有些时候还需求人顺道处理掉一些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小事。

但凡这世间不太平,但凡这世间不光明,但凡有人需要托旁人做这些晦暗遮掩的小事,陈允怀也便有了生意。

直到这日,他带着一身伤,龟缩在西北边陲的废城修养,思及前尘旧事,正自伤怀,却见有一老迈行商,骑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边用葫芦大口饮酒,边苍凉吟诵,“黄卷久忘尘世事,白云犹动故园情。无端最是城头角,频作凄凉塞上声。”

陈允怀怔怔地听了,那音调意蕴正与记忆中洛京雅韵别无二致,想不到竟也能传到塞外。

那老客商早已消失不见,陈允怀仍未回过神来,旧事如同黄沙一般没顶而来,几乎-让他不能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夕阳西下,圆月高悬,陈允怀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在面前的沙土上写下陈允怀三字,再静静地看着狂风将凌乱不堪的笔画吹散。

“红尘滚滚,尽是情愁。既生情愁,如何自在?既求自在,不如忘尘。”

陈允怀强撑着站起来,用仅剩不多的浊酒冲洗了刀口,踉踉跄跄地去了。

也就是那一年起,江湖上多了个忘尘叟,其人行踪诡谲、面目不明,又不羁潇洒、风流飒选,一时间在江湖上颇有声名。

久而久之,陈允怀是谁,就连他自己都也忘了。

再次听闻周玦此人,是在永嘉七年还是八年的某日,忘尘叟正懒懒散散地混迹于扬州的秦楼楚馆,就见沈秋暝心急火燎地寻了过来。

“有事相求,借一步说话。”沈秋暝将他拉到一旁,在他耳边急促地说了几句。

忘尘叟禁不住挑起了眉头——吴国公的幺子周琦自入了北疆之后,虽年年有家书寄可却再未露面,周家人唯恐他生出什么不测,想请忘尘叟帮忙探访周琦的下落。

“你可知约莫半年前,”忘尘叟挠挠自己的下巴,“也曾有人出一千金,让我寻陇西王府的周录事?”

沈秋暝神色一变,“靖西王?难道当真凶多吉少?”

“不,倘若靖西王也在找寻,起码说明他并未殒身于北疆,反倒有几分指望。”

沈秋暝叹息,“他到底是我姐姐的小叔子,我知你不愿牵扯进洛京的那些事里去,可……”

忘尘叟打断他,“你我是什么交情?”

忘尘叟与沈秋暝,起初是欠了一条命的交情,后来又是一同寻欢作乐的酒肉交情,他所求之事,自然无有不应。

他这么说,沈秋暝也便放下心来,“此时涉及机密,具体我也不知许多,你且去找江南道黜置使周玦周大人,他自会与你分说。”

忘尘叟面上不显,心里却禁不住一震,随即立时又想起洛京那些年岁,荡起一丝丝的痛楚来,于是冷声道:“他虽然位高权重,又是个红人,可我的脾性你也知道,要我递帖子去拜见那些王宫权贵,恕难从命。”

沈秋暝也跟着笑,“这你倒不必担心,周大人也是个妙人,若你坚持,让他去拜会你都不是不行。我看,你们都是风雅之人,不如就找个什麽楼呀馆呀院呀……”

他那脂粉气的脸配上有些猥琐的神情,看着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忘尘叟忍不住说讽道:“我看吶,应当让你们张掌门看看你这副嘴脸,恐怕当场就能清理门派。”

一提起张知妄,沈秋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臭道士才懒得管我死活,不提他,咱们难得今日相聚,不醉不欢!”

宾主尽欢之后,忘尘叟便打发了手下查访,自己倒是不务正业地翻起了周玦的卷宗——像他这般太子党的中流砥柱,自然有许多人时时留意着,备着他的消息总是无错。

忘尘叟翻到其中一页时,忍不住笑了笑——周玦生性风流,最喜眠花醉柳,喜好容颜清冷、甚至有些呆板的娼妓或是小倌。

他的下属实在是厉害,就连周大人喜欢往人家耳廓点硃砂这么隐秘的事都能查到,真该重重的赏容颜清冷、不假辞色、耳廓有硃砂痣……忘尘叟沉思半晌,打开记载了朝中重臣容貌的别册,只随手翻了翻便合上了。正是黄梅时节江南雨,窗外芭蕉叶沾了露珠,简直青翠欲滴。

忘尘叟看了会便合上窗,随手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字:“可怜。”

与周玦前几次见面,均可算得上寡淡,并无特殊之处。

直至他转告周玦,周琦多半未死,可也不能透露其行踪时,周玦那双桃花眼一瞬间闯入他的心间——森冷严酷,带着无限威压,彷彿下一刻就能将他撕成碎片,碾压成泥,那一刹那,忘尘叟心中便已笃定,此人当前虽只能盘踞江南东道,可终有一日将权倾天下。

同时,他也隐隐约约有所预感,或许此人与他之间,也绝不止这一点羁绊,“五年之内,有任何事相求,我绝不推托。”

周块第二次亲自求他,忘尘叟想起先前的猜测,也不知生出了什么心思,做了张虽是女子,却与秦泱形似三分、神似八分的面皮,又在耳廓点了硃砂,只想看周块不知所措的模样。

果不其然,周块不复先前淡定,竟是雷霆大作,忘尘叟看着他盛怒容顔,不知为何,竟无半分奸计得逞的快意,反而隐隐约约悟出几分酸楚。

可最终到底还是正事为重,毕竟那小侯爷是太子母家最近的血亲,亦是忠勇之后,将门遗孤,他忘尘叟再如何放浪形骸、藐视朝廷,可一旦想起儿时父亲的耳提面命,就无法对不平之事放任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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