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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西楼(24)+番外

皇帝如此单刀直入,忘尘叟不由得一愣,随即苦笑道:“常听朝臣们阿谀,圣天子无所不知。如今我倒是信了,可这是我自个儿的事,与旁人无关,不声不响的,总不能犯了谁的忌讳吧?”

“朕并非此意,”轩辕瞥他一眼,低声道:“你与他之事,朕也冷眼旁观了好些日子,越看越觉得,恐怕你就是他那位良人。”

“良人?”忘尘叟突然觉得好笑,“且不论老夫一介草民与周相是否匹配,陛下可否记得,周相早已心有所属,恐怕不会为了老夫改弦更张的吧?”

皇帝沉吟片刻,低声道:“伯鸣自幼便是个心思重的,有时还口是心非。倘若日后你为他所伤,你千万记得,他定有缘由。”

忘尘叟暗自心惊,皇帝在这么短的时间,便将他与周玦的波涛暗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甚至还看出他正处于下风,恐怕周玦的城府与他相比,还是稍逊一筹。

“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朕定会给你陈氏上下一个交待。”

忘尘叟抿唇不语,最终长揖在地,飘然而去。

之后的那些惊心动魄,他并不想提,只是当他九死一生地从敌营逃出,躲在荒漠之中养伤时,却从洛京得到自己成了弃子的消息。

前来救他的沈秋暝神色尴尬,毕竟那个将忘尘叟狠心弃了的人,是他的姻亲。

忘尘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明白与秦决相比,自己不过是个过客,他也明白,对周玦而言,自己根本算不上举足轻重。

“可我一直在想,”忘尘叟猛咳出声,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秦决……不,阿史那乌木已然伏诛,他留下的,说好听点叫做罪臣之子,难听些叫突厥余孽。就算我陈某人与他相交一场是各取所需,连说得上话的朋友都不算,可我到底也是忠良之后吧?在他眼中,我就那么一文不名,救都不值得一救?”

沈秋暝长叹一声,“我哪里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罢,待咱们回了长安,再慢慢和他算这笔帐。”

“算帐?”忘尘叟只觉好笑,“我为何要和新晋魏国公这般炙手可热的红人过不去?从此后躲远些便是了。”

此话一出,沈秋暝知他已彻底寒了心,也不再多言,“那你准备如何与他分说?”

忘尘叟淡淡道:“你只需回禀陛下,就说他之所托,陈允怀已尽数做到,烦请他知会相关人士,就说忘尘叟已死,也便罢了。”

“你……”沈秋暝悚然而惊,“你要遁世?还是你再不打算与他有任何瓜葛?倘若你仍在人世之事被他知晓,怪罪于你……”

忘尘叟忍不住笑出声,“他并不在乎我的死活,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又有何干系?”

沈秋暝也不好再劝,加上心中挂念张知妄,归心似箭,便也不再多管闲事。

忘尘叟则自顾自养伤,等到能骑马时,便慢悠悠地往中原走,时不时会有下人传来朝中的消息,可他但凡看到“周”字开头的,便跳过不看不理会,便无怨憎会,到底落了个清净自在。

陈叔远一案沉冤昭雪那日,忘尘叟偷偷潜回洛京,站在城门口对着那告示看了许久,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好像这些年支撑着他活下去的那口气渐渐散了,再无必要奔波劳碌,再无必要周旋回寰,再无必要委曲求全。

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两,足够他花天酒地、挥霍无度地度过后半生。

他依旧骑着他的瘦马,一路向南,直到彩云之南。

悄无声息地在洱海之畔寻了个宅子住下,此处四季如春、民风淳朴,是个再适合归隐不过的所在,每日都赏着风花雪月,时不时还听听温柔多情的南诏姑娘哼唱小曲不用两月,在北疆的伤便已好了七七八八。

可忘尘叟半点都不快活。

依然有朝中的消息断断续续地送来,可他曾明令禁止,下人们也不再传来周玦的消息。

顾秉拜相,秦决伏诛,营建西京,洛王被沈秋暝送去鹤鸣山,秦佩经赵子熙举荐被送去了石鼓书院:一桩桩一件件,未提及周块一个字,可偏偏每个字里彷彿都有他。

到了第三个月时,忘尘叟终于耐不住钻心剐骨的忧虑,打开了第一份关于周玦的线报。

此人新晋尚书左朴射紫金光禄大夫魏国公,按理说应是春风得意、叱咤风云,可偏偏这段时日命途却很是不济——缠绵病榻已有数月之久,就连营建西京,有大半的工夫都是被人用步辇抬着;据闻是梦魇缠身,甚至有些失心疯的迹象,府中遍植白荷白兰白梅,好好的府邸,布局改成了坟茔模样;开始笃信佛道,短短三个月内竟捐了万两银子做了三场水陆道场。

忘尘叟看着只想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胸肺处的伤又痛了起来,直至连气都喘不上来才堪堪停住。

周伯鸣就是这般的人,他会为了与秦决的一诺,就舍了自己保秦佩周全,而他自己亦会为此,负疚终身。

终于有日,忘尘叟收到线报,魏国公强撑病体勘察西京,又奉天子命往北疆劳军想起先前查到,靖西王麾下走失的录事重归凉州一事,忘尘叟禁不住一哂,心道这世上能让周玦挂心之事,又少了一件。

“还有一事。”报信的下人吞吞吐吐。

忘尘叟挑眉,“怎么?”

“主人让我们打探的,魏国公在太医院的药方,已经取到,请主人过目。”双手奉上一密封得极好的信笺。

忘尘叟接过拆开,不由一愣积郁成疾,有损天年……

他知晓周玦近来染恙,可却未想到他竟自苦如此!

他已没有心思去揣度周块是为秦决的欺瞒叛离而愤然,还是为自己之死而伤怀,满心满脑唯有一个念头——去见他!

直到确定他安然无恙,才能放心抽身。

忘尘叟下定决心之后,只花了十数日工夫,便从南诏快马加鞭赶到洛京,又赶在周玦的仪仗之前进了邙山。

却不想,竟遇着了自己的衣冠冢。

坟前祭品倒是极丰,还有人日日在此照料,倒是免了荒山孤冢的惨况。

“国公请。”

忘尘叟抬眼看过去,只一眼,悚然而惊地几乎忘了自己戴着面皮。

曾经丰神如玉的人,此刻竟形销骨立,枯黄的面色、高耸的颧骨、紧抿的双唇、如刀的眼神,无一不在昭示着此人已硬撑到了极致,俨然强弩之末。

遁形于暗处,忘尘叟听着他在那边轻声细语,心里既酸又苦,竟又隐隐带着些许甜直到他听到那句:“陈允怀……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就是方便我为你烧纸的吗?”

陈允怀这三个字,犹如一支利箭穿透忘尘叟的胸膛。

他猛然想起历历过往,那些雀跃欣喜、迷惘怅然,那些怨愤执念、哀怨伤怀。

他不似自己这般钟情又如何?

他心中永远有旁人又如何?

放下他,再不见他,自然没了苦痛。

可也便无爱,无恨,无风月,人之一世,还有何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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