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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绝(49)

留深细细揣摩着凤岐的话,将它们字句记在心里。他幼时在纪国长大,虽然纪侯也请了名师教授他,却远不如站在权力争斗的风口浪尖的凤岐国师远见卓识,高瞻远瞩。而国师对君权小心过度,半步不敢逾越,即便心中有想法也往往不会言明,乃是十分韬晦之人。像今日这番话,也不过是他思想的一隅,展露给留深看到。然而即使只是一隅,也让留深受益匪浅了。

“人都有私心,刻意否认这一点,做出的任何设想都无法成真。而一些时候,趋利的贪婪产生的力量反而比礼教的力量更强。棋盘上的棋子彼此争得不过一块地,一时之势,而只有下棋的人才能看清全局,不陷于一时一地的得失。为君者不能变成棋子,身体力行,困于眼前;而要成为下棋的人,熟谙全局,从容调度。为臣者为民者,用的是‘力’,而为王者用的是‘势’。势之高者,虽鸿毛而有千钧之重,势之低者,虽泰山不过一发之轻。譬如雄鹰,借好风可扶摇上青天,这便是借风之势。若是逢雨,却总也不如晴天飞得高。君以一人之力何以驾驭群臣万民,便是在于用‘势’之上。”

凤岐说得久了,声音便更加沙哑。他的嗓子伤了后,总提不起声调。他将轻裘裹紧了些,又端起茶杯暖手。

留深看着他一副萎靡之态,心中十分慨然。世人可能想到,这样一个瘦弱之人,却身负经天纬地的旷世之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岐黄,擅长医术,体察人情,巧于机关。或是正因他太过聪慧,上天才罚他生为孤儿,陷于囹圄,命运多舛?

“国师,你若是能留在镐京,不知多么好,”留深不禁抚髀长叹,“你做方外之人岂不是暴殄天物,我真恨不得拜你为相。”

“周朝之大,相才不缺我一个。不管是在朝还是在野,凤岐都会为陛下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凤岐毫不犹豫地说。

“国师切莫说‘万死不辞’这样的话,国师要长命百岁才是!”

凤岐打趣道:“既然陛下下旨,微臣不敢不长命百岁。”

留深忍不住被他逗笑,冬夜的寒意亦仿佛散去了几分。留深沉吟些许,又开口道:“国师,还有一事恐要劳烦你。”

“陛下请说。”

“……我在纪国住了多年,与阿萧从小一起长大,我对她……爱慕已久。如今天下已定,后宫无首,我有意迎娶阿萧为后,不知国师可愿做媒?”

凤岐知道留深与纪萧青梅竹马,心中也觉二人十分般配。另一方面,他却想得更深。纪侯是辅佐留深登基的头等功臣,手握重兵,雄踞东方。他虽对萧怀瑾十分信任,然而却不保日后其子孙没有二心。若是王族与纪国联姻,一来萧氏更加显赫,二来纪国与镐京的纽带更加紧密。

“原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说话间凤岐已将其中利害算计了清楚,从容不迫地含笑回答。

两人对烛坐谈了一夜,直到蜡油燃尽方歇。

天明时谢戟驱车接凤岐,只见宫门前立着个人影,分外清瘦萧疏。人前气势逼人,人后却这般颓唐,谢戟叹息着想。师徒二人一道回了骊山,山中积雪未消,月色下一片银装素裹。山脚下凤岐叫停了马车,却是要到酆狱去。谢戟知道凤岐一去邯郸三个月,心里是无时不刻惦记着陆长卿的。看着他轻裘未解,银发拂雪,面上微有踟蹰,却又去意已决,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暗想:不知会不会有一天,自已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能让自己即使畏惧,即使痛苦,也仍然怀着相见的冲动。

国师是无法罔顾立场放走庆侯的,但若是庆侯能逃走,国师的痛苦反倒会减轻。毕竟从心底,他比任何人都想要让庆侯自由。谢戟心中明白如镜。

凤岐留宿酆狱,陆长卿已经不在冰牢。在邯郸时凤岐已令霍秀将他带出,安置在一座殿中。酆狱是座地下宫殿,这座殿是唯一一间半地下的建筑,每日可以照到两个时辰的阳光。凤岐拎着坛酒,沿着下降的石阶走到门前,走过外一重殿,撩开珠帘,进到内殿。陆长卿站在窗口,月亮只能透进来微弱的光,落在他身上,映得侧影十分清癯。

听到声音,他望向凤岐,转身时手脚的铁链哗啦作响。

他听谢砚说凤岐回京了,却没想到他会突然来看自己。男人一头雪发的样子让陆长卿有些陌生,然而那眉目间的温柔神色却是万分熟悉的。

凤岐大人美丽动人,然而这份美丽与他无关。凤岐大人温柔如故,然而这份温柔也与他无关。他已经不再想要这个人,那强烈的爱和激烈的恨都不再纠缠他,他反而能够与这个人和平共处。

凤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只是在镐京街市的夜色中下了车,听着尘世欢闹的声音,就感到难以抑制地想见什么人的冲动。而他这样孤独的人,又能见谁呢。人的喜怒哀乐,只有和别人分享时,才变得有意义。一个人活在世上,在寂寞寒冷时,却连个去处都没有,连个能取暖的人都没有,这样活着又与死有何分别。

“冬至快到了,阿蛮添件新衣吧。”凤岐柔和低哑的嗓音说着这样的话,让人不由生出暖意。

新衣不新衣,在这牢底又有谁看?陆长卿心中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他生来本是温善之人,对凤岐既已不恨了,也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嘲讽。

“多谢记挂。”他淡淡地说。

凤岐听出他语气里的淡漠客气,心中只道陆长卿还是记恨他。他不以为意地坐下来,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斟满两碗,道:“阿蛮,陪我喝碗酒吧。”

陆长卿实在不懂凤岐是夜造访的目的,他觉得凤岐是个从不会做没缘故的事的人。说是喝酒,或许要试探他什么。也罢,他曾为自己喝过毒酒,陪他喝一杯又何妨呢。

陆长卿觉得,当他的天地还广阔时,他的心很狭隘;而当他的世界狭小了,他的心却反而变得宽大了。

凤岐说喝酒,倒还真是喝酒。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喝着,速度虽不快,却是一碗接着一碗。陆长卿不知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觉得他今天是一心求醉。陆长卿明白那种只想喝醉的感觉,便也由着他。

凤岐不知喝了几碗,不时断续咳嗽。他也不管这咳嗽,反而用酒去压。咳到后来,却连酒碗都拿不住,只得用轻裘衣袖掩口,放下酒碗扶着地面咳嗽。

陆长卿看不下去,劝道:“你这是有什么不痛快?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何苦这么个喝法。我住在这牢底,尚且知道保重自己,你堂堂国师,凛不可侵,却反而作践自己身体。”

放下酒碗看着他,陆长卿又叹道:“凤岐,你这人生性薄凉,又位高权重。别人会敬你畏你,却唯独不会怜惜你。你若自己不知保重,还有谁会顾及你。”

凤岐拿开掩口的手,望着手心一片猩红,寂然笑道:“……阿蛮,我也不知今夜为何要来见你。但是除了你这里,又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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