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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人间见白头(修订版)(75)+番外

缝隙里的光线卷起一缕积尘,将军脊背挺直地站在屋中,面前是一整副濯银的锻纹钢甲,胸前的兽面花纹栩栩如生。

“曲舜,你来了?”

百里霂的面色还有些苍白,使得曲舜想起数日前他浑身是血人事不省的模样,不由得手心又有些发凉。

“将军,末将此次来是想请将军示下……”

“曲舜,”百里霂不等他说完,便低声打断了他,“过来帮我把这副甲胄穿上。”

曲舜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的侧脸,很快便走上前,将那沉重的铁甲取了下来,一件件地披到男人身上。这是十分繁复的工作,而曲舜对这其中的种种细节已在做亲兵时便烂熟于胸,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将军会在此时披挂上这副沉重的战甲。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铁扣碰撞的铮铮声,直到曲舜扣上百里霂胸前最后一枚环扣时,两人的目光才对上,曲舜被那沉黑的瞳孔一望,手不由得微微一颤,向后退开一步。

“克什库仑的大军已在路上了吧?”百里霂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曲舜愣了愣,才低头答道:“是。”

“你想过率军先去攻取苍羽原上的那数万兵马么?”

曲舜老老实实地回答:“眼下情势不明,末将不敢贸然出击。”

百里霂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曲舜,你还记得第一次随我出征么?”

曲舜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天你杀了几个北凉士卒,满手的血,坐在营前的台阶上,偷偷地哭泣。”百里霂喃喃道,仿佛那一幕还在眼前,“我那时看着你的眼睛,那不是该在战场上看见的眼睛。”

“知道么,之前我在昏睡的时候,梦里又听见你那天的哭声了,我终究不放心,将这灵州九郡的重担丢给你一人背负。”

“将军……”曲舜眼眶酸涩地低下头,“是末将辜负了将军的期望。”

百里霂轻声苦笑,兀自说道:“你那天说的话很对,当初是我忘了有一天你也会长大,有些事也终会明白,你既然觉得那些事不对……”

“不,”曲舜胸脯起伏地厉害,“我从不觉得那些事是错的!”

他用力地闭了闭双眼,低声道:“将军说的话末将本应当遵从,只是私放紫淮一事,末将心中实在难以释怀。宋副尉与末将相识七年,跟随将军的时日则更长,我当日便曾说过,害死他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杀害他的,”百里霂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此刻苍羽原上那钦的三万铁骑!”

曲舜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百里霂却已转过身不再看他了:“传我的令,调派一营二营三营弓弩手,东营两万轻骑,烽火营五千重骑,午时前在灵州北城门前集结,延误者斩!”

“将,将军。”曲舜更加吃惊,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

“想要翻转战局,就不能有所畏惧,”百里霂沉声道,“出击苍羽原,这次我亲自领兵。”

暮云之下的灵州城披了一层金红,枪戟如林,两万轻骑已缓缓地率先出城前行,辎重营正在向缁车上装运如山的盾甲和弓弩,大旗被风掣得呼呼作响。

尹翟一身铁甲,骑在战马上向百里霂微微一俯首,随即带着重骑跟上了先锋轻骑的脚步。百里霂则不紧不慢地向白凡最后交代道:“此次我出城后,立刻关闭面向北凉原的四座城门,等到那钦的这批人马一旦解决,我们即刻会赶往克什库仑,这一来一去也许要花费数月,你率剩余兵马坐镇城中,没有供给军备的手令不要轻易出城。”

白凡立刻行了军礼:“末将明白!”

百里霂拍了拍他的肩:“我不是不给你立功的机会,只是曲舜和尹翟还需历练,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前方荣辱未定,且让他们先上路一程。”他顿了顿,“你性子沉稳,我信得过,苏漓颇通谋略,若有什么变故你可先与他商议。”

“是,”白凡笑了笑:“末将会在城中备好庆功宴,等待将军凯旋归来。”

因为前一天下过雨的关系,草地上泥泞不堪,重骑的战马格外高大健壮,蹄印大得如同盖碗,驰过这片原野时便带起了大片的泥浆。

领头的赤墨两匹骏马并辔而行。

“前年也是在这苍羽原上,我同将军来此与乞颜缔约,”曲舜轻声叹道,“没想到短短两年间,就发生了这许多事情,苍羽原又要成为一片杀戮的战场。”

尹翟也有些感叹似的:“北凉世代游牧,兵强马壮,绝不是会安分守住一纸盟约的邻国,这场交锋或早或晚,终究是避不开的吧。”

一名先锋士卒策马而来,在他们面前数尺翻身下马:“禀报二位将军,前方发现一顶北凉的帐篷。”

“哦?”曲舜略有些警觉,“里面有人没有?”

“呃,”士卒顿了顿,“只有一个小孩子。”

不待曲舜发话,尹翟已正了正腰刀:“带我过去瞧瞧。”

那只是一顶破旧不堪的小帐篷,诚如士卒所言,帐篷附近只有个半大的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脸似乎许久不曾洗过,积了不少泥灰,拖曳着两行鼻涕,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怯怯地看着曲舜和尹翟二人,将还沾着泥土的指头含在嘴里吸吮着。

曲舜俯下身看了看他,那孩子更加胆怯,向后缩了缩,曲舜低声用北凉话安抚他:“别怕。”

士卒在他身后道:“曲将军,既然是个小孩,我们是不是……”

“不必管了,我们继续上路。”曲舜说着重新踩上炭火马的马镫,他回头看了眼依靠在帐篷门帘边的孩子,“进去吧,你家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们率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几十步,尹翟忽然向回看了一眼,右手抽出了鞍袋里的一架沉黑硬弩,远远地指向了那帐篷的方向。

那是去年才装备的新弩,力道足以射穿百步外的三层铠甲,曲舜莫名地看着他这突然的动作,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一声轻微的破风声响,帐篷外那个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曲舜觉得头皮一麻,几乎是无法控制自己,尖利地喝出了声,“那还只是个孩子!”

尹翟将弩装回鞍上的囊袋,神色倒是淡然许多:“那不是普通牧民的孩子,他刚刚在数我们的马蹄印,”他看着曲舜解释道,“如果不杀了他,他一定会把我军人马的数量报给北凉大军。”

曲舜难以置信般重新看向帐篷的方向,炭火马的脚程十分快,转眼那里已经成为广袤草原中一个难以觉察的小黑点。

第19章

六月初三。

转眼白凡已在城中安候了半月,北疆渐渐迎来了一年中最为酷热的时节,前方的战报已有数日不曾传来,白凡站在城楼的最高处,眯缝起眼睛向极远处眺望。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来人一身布袍,广袖素带,在穿戴甲胄的步卒间格外显眼,他缓缓走到白凡身侧:“白副将在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