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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妻(29)

宋青葙一震,笔重重地落在纸上,留下个浓黑的墨点。

玉姨娘匍匐着,身子一抖一抖地,“我真的没办法,我娘说等月份大了被人看出来要沉塘,家里的妹妹也会被连累。我跟二表哥什么都没有,我就是脱了外衣躺在他身边,二表哥醉得人事不知……我没想到二奶奶会投湖,要早知道,打死我都不会那么干。”

宋青葙脑子木木的,她做梦都没想到玉姨娘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父亲的,更没想到,父亲并不曾辜负母亲。

记得父亲病重,她与二哥在床前侍疾,父亲看着门外飞舞的黄叶喃喃低语,“我认识你娘的时候也是秋天,你娘穿着件宝蓝色长衫巡查铺子,我还以为她是个小郎君,说了句顽话,你娘就恼了,追着我不依不饶,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女子。你娘很能干,一个人管着十间铺子,间间都赚钱。我跟你祖母说想娶你娘,你祖母先是不肯,说付家是商户,祖祖辈辈连个秀才都没出过。后来,不知为何就同意了……你外祖亲自叫我去,当着你娘的面,我说此生只你娘一个,再无他人……是我负了你娘。”

父亲缠绵病榻数月,睡得时候多,醒得时候少,可每次醒来都会念叨,“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娘。”

可是父亲并没错,他没有辜负母亲。

倘或不是玉姨娘,母亲不会投湖,父亲不会病逝,而她也不至于陷到这般窘迫的境地,无亲可依。

姨娘没办法,所以抓住父亲当救命稻草,可父亲何其无辜!

宋青葙紧握着拳头,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头腾腾升起。掌心被地面划破的地方嘶嘶地痛。

她悄悄松手,视线落到才刚抄好的经文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没有大智慧,她做不到五蕴皆空,她也不可能视一切为虚无……

玉姨娘已止住了泪水,额头抵在薄薄的线毯上,凉意丝丝缕缕地漫上来。

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后果,她心里很清楚,但她并不后悔,事实上,早在四年前,她就该说出真相。

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几乎每天都在噩梦中醒来,梦里是付氏凄美的笑容,是二爷温文的面孔,还有她落地就死去的儿子。

孩子其实是死在她手上。

落了霜的青石板很滑,她不小心摔倒了,倒地那刻,她感到身下有热流涌出。

孩子是她一辈子的倚仗,她明白自己应该出声叫人,可她不想,她不愿孩子带着自己的罪孽活在世上,也不想借儿子来分二爷的家产。那是二少爷兄妹的,跟自己没关系。

她自虐般躺着,直至昏厥……醒来后,发现孩子真的没了。

她一滴泪都没流,每天足不出户,不是抄经就是诵经,她替孩子超度,替二爷二奶奶超度,替宋家兄妹祈福。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她以为今生就这样了,守着青灯经书过一辈子。没想到,阴差阳错竟遇到了夺取她童贞的男人。

她不恨那个男人,毕竟当初自己也是情愿的,她只是失望,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男人却不见人影。

再次见到男人,当她得知事情的真相,当她知道男人为了找她所吃的诸般苦头,早已麻木的心像是枯树逢春,悄悄绽出了新芽。

她想过不告而别,趁着出门买菜的机会溜走,可思来想去,还是过不去自己的良心。

三姑娘没有敌视过她,也没把她当外人,她不能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男人也说,如果姑娘放人,他会堂堂正正地娶她过门,如果不放,他也不会另娶,就在附近赁处住所,不求日日相见,只要知道她安好就行。

所以,她不顾一切地来了。

暮色层层地笼罩下来,天色阴得厉害。火盆里的炭早已燃尽,寒意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宋青葙盯着面前这个佝偻蜷缩的身影,咬咬下唇,竭力平静地问:“那男人来找你干什么?”

玉姨娘晃了回神,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发配到辽东服了两年苦役,出来后在一个戏班子打杂,上个月跟着戏班子到了京都,听说我嫁到宋家,没事的时候在白家胡同附近溜达。他说,他说……”挣扎着,终于出口,“他说会三媒九聘地娶我。”

老太太当年只给了她家五十两银子就将玉娘留在了宋家,连纳妾文书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喜堂花烛。

穿大红嫁衣,堂堂正正地进门。

宋青葙明白,这对玉姨娘来说,是多大的诱惑。

可她凭什么要成全她?

自己的爹娘都因她而去世,她却要风风光光地嫁人。

不行,她不甘心!

宋青葙起身,慢慢走至窗前,窗上糊着厚的高丽纸,还是她刚搬来时碧柳跟玉姨娘一起糊的。

宋青葙又想起,自己在慈安堂昏倒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桔黄色的灯光和那张俏丽的脸庞。

那灯光,温暖又明亮,一直照在她心里。

她烦恼地摇摇头,问:“他答应娶你,找好媒人了?”

“嗯,是他戏班子的朋友。这两年,他攒了差不多五两银子,他朋友又借给他五两,租个偏僻点的院子安个家不成问题。”玉娘没有隐瞒,将男人说给她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高井胡同附近一进院子一年的租金是三两,成亲要花费点,再置办家具用品,差不多就没了。

宋青葙突然有些心酸,又有点羡慕,过了会才不情愿地说:“让他准备五十两银子,什么时候银子凑足了,什么时候来接人。”

玉姨娘怔了怔,双眸迸出炫目的神采,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扶住早已酸麻的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又过了盏茶功夫,碧柳一个箭步冲进来,盯着宋青葙问:“姑娘,你真的要放姨娘走?”

玉姨娘是老太太的亲侄女,是宋二爷的妾,宋家人都知道她跟着姑娘搬出来了,若以后有人问起,姑娘该如何回答?

宋青葙打亮火折子,燃了根蜡烛,屋内顿时亮堂起来,宋青葙似乎又感觉到了当日那桔黄色灯光带来的温暖。她吹灭火折子,问:“姨娘怎么说的?”

碧柳道:“姨娘说姑娘见了五十两银子才放人,那男人说会尽快凑足银子,早点将姨娘赎出去……我开始觉得那男人没担当,现在看着还行,挺老实。”又叹口气,“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姑娘是真放姨娘走,还是故意难为她?”

宋青葙扫一眼碧柳,淡淡道:“都有,要是那人真想娶姨娘,五十两银子不算什么,正好借此看看他的心。若是凑不够银子,正好省事了,以前怎么样还怎么样。”停了会,正色道:“你呀,还不如那男人想得明白,五十两银子是给姨娘赎身的……古往今来,儿女变卖父亲妾室的多,哪里听说儿女作主把父亲的妾给嫁出去的?我这也是防着将来有人生事。”

碧柳皱着眉头想了会,拍着大腿道:“姑娘想得真多,这样活着也够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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