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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月夕(390)

江东王张张嘴,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不由地笑了起来。

“伏法?”他说,“一将名成万骨枯万古枯,但凡要成就大业,谁不是用尸骨堆起来的?凌霄,太祖皇帝当年夺天下,伤亡无数,以千万计也不为过。我与他相比,又算得什么?”

“太祖皇帝因乱而起,创下基业乃为平定天下。”凌霄道,“三哥哥却不一样,天下动乱乃因三哥哥而起,三哥哥才是那罪魁祸首。”

江东王道:“多日不见,你嘴皮子倒也利索了些。是二皇兄教你的?”

“三哥哥还是莫要提他。”凌霄冷冷道,“二哥哥也因为三哥哥差点没了性命。”

“凌霄。”江东王忽而道,“你还记得你的乳母曾氏么?”

凌霄一愣。

她没想到,江东王竟然会突然提起自己的乳母。

“这拢翠宫就在秋波池的边上。”江东王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究竟是如何杀她的么?如今我好不容易故地重游,你陪我再去那里看一看,如何?”

说着,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答应我,我便答应你。”

东方的天际,比方才更亮。

凌晨之际,浓云似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稀薄处,晨曦正在酝酿。

秋波池就挨着拢秀宫,凌霄仍拿着刀架在江东王脖子上,走了二十几步路,就到了池边上。

风吹来,带着寒气和露水的味道。

自从曾氏去世,这个地方,凌霄就再也没有来过。也是因得这件事,秋波池一度被宫人们传说闹鬼,周围都成了不祥之地。连同拢翠宫在内,秋波池周围的园子和宫室,都来都渐渐荒废了。

天还没有亮,池水黑黝黝的,与池边的白雪相映,仿佛巨大的深洞。

一段石头砌起成的栈桥延伸到池水之中,从前,这里常年停着小舟,供人泛舟取乐。现在则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江东王缓步走过去,道:“当年,曾氏就是从这里落入了水中。我记得她去世之后,你很是难过。可你明明看到了二皇兄,却不曾指认。”

凌霄道:“因为我知道二皇兄不会做这样的事。纵然我乳母得罪过他的母亲,他也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不会下这等毒手。”

“你就是这样,一厢情愿把人往好处想。”江东王道。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相信三哥哥那么久?”凌霄反问。

“你相信我,难道不应该么?”江东王道,“凌霄,我就算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曾对不起你。就算你曾坏了我的大事,我也不曾恨过你。”

“三哥哥的大事不是我坏的。”凌霄道,“三哥哥当听说过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也以为我是那不义之人。”江东王道,“那么你的母后,还有你的太子哥哥,在你看来又是什么?你早已经知道了真相,如今在你心中,他们还那般大义么?”

凌霄沉默片刻,道:“他们有他们的错处,三哥哥有三哥哥的。你还没说,当年如何亲手杀了我乳母。”

“我堂堂皇子,杀人还用得着亲自动手么?”江东王道,“你就不曾想过,她是自尽?”

凌霄的目光定了定。

“自尽?”

“天下人,大多都有些难以诉说之事,你乳母也是一样。”他说,“她的丈夫靠着她在皇后面前得宠,进了户部,贪了上百万银两。这事,一旦捅出来,莫说她丈夫,连她自己和子女都会搭进去。凌霄,若你是她,能用一死换一了百了,你怎么选?”

凌霄望着他,面色煞白。

“你用这个威胁她?”她咬牙道。

“我不过是跟她做了个交易。她死了之后,丈夫辞官回乡养老,儿子得以继续在朝中留任,前事一笔勾销。与其让她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我难道不是做了一件善事么?”

“你这善事,却是为了栽赃二哥哥!”

“这话说得不对,我这么做,是为了你的母后和太子哥哥。”江东王言语讥讽,“先皇后确实借此事打压了二皇兄,太子也确实替代二皇兄去了江南,不是么?他们杀人,更用不着亲自动手。”

凌霄瞪着他,眼眶却酸酸的,有什么淌了下来。

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心中堵得难受。

第四百三十七章 生死(下)

天色已经变得更亮,天空的浓云正被猎猎的晨风吹散。

那风寒冷得很,凌霄的脸上一片冰凉。

一根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将淌下的泪水擦去。

“凌霄。”江东王丝毫不将脖子上的刀放在眼里,只看着她,低声道,“你从不曾拿我当敌人,我也从不曾拿你当敌人,你是知道的。”

凌霄却没有放下刀。

“我知道。”她的声音带着些哽咽,“所以,我才不能放了你。三哥哥,你不能一错再错,我也不能。”

江东王的唇角弯了弯。

“凌霄,从前的事,我都与你坦白了。你可曾想过,我为何如此不计代价,非要造这个反?”他望向黑漆漆的水面,道,“我明知到这里来,定然会被你挟持,为何还要来见你?”

他说着,轻笑一声。

“因为我早已经时日无多。凌霄,你母后当年虽没能毒死我,却让我落下了毒疮。”他说,“郎中说,我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

凌霄的心头一震。

正当那一瞬的怔忡,突然,握着刀的手一痛,那刀应声落地。

江东王的手中捻着一根银针,神色平静。

凌霄睁大眼睛望着他,张张口,已经说不出话,麻痹的感觉,如水流一般浇下。

就在她要倒下之际,江东王将她扶住。

他在上方注视着她,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我二十岁生辰已过,在世间的日子,每一日都是赚来的。”他缓缓道,“凌霄,我早就想好了,既然要死,我便不能心怀不甘而死,如果让人舒舒服服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会很是难过。”

他的声音愈加温柔,双眸与脚下的池水一般黑沉:“凌霄,你说过,不想让我一个人待在又黑又冷的地方,你会一直陪着我,对么?”

凌霄望着他,意识渐渐模糊。随着他坠入水中之际,她似乎听到不远处的叫嚷之声,好像有人正与江东王的那些侍卫厮杀。

似乎还有马蹄声,有谁骑着马,正飞驰而来。

但冰冷的池水席卷而至,凌霄被江东王挟在怀中,纵然刺骨的寒冷席卷而来,她也无法挣扎。

——凌霄……

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很是熟悉。

水面破开,好像有什么坠了下来。

将天空透下的熹光搅得破碎。

她看到了沈劭。

他从上方一个猛子扎下来,一把揪住江东王的衣领,而后,与他搏斗起来。

凌霄诧异不已,一时竟是忘了身上的痛苦。

她想看清些,但水迷着眼睛,不久,她感到江东王松了手,而自己正快速下坠。

这个池子,不算十分大,但宫里的人都知道,它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