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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月夕(186)

那时,无论凌霄怎么捉弄沈劭,他在她面前也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气定神闲地行礼,仿佛无事发生。

这让少时的凌霄十分不快,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傻瓜,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恶作剧。

先前自己变成晏月夕跟他相处,竟几乎忘了这种感觉。

沈劭等凌霄落座,便摆弄起案上的茶具,为她泡茶。

凌霄原本有满肚子疑问,可当真到了他跟前,却不知问哪句好。

反倒是沈劭缓缓说道:“臣下昨日上午回到扬州,听闻张大人的事,便到了公主府上。在那里,臣见到了晏小姐。”

凌霄猜到是这样,道:“她说了什么?”

“她与臣下说了公主的事。臣下熟悉仪真县,也知道这座山,若想在这山里头找人,可谓大海捞针,仅靠府兵是不够的,于是便去扬州卫借了官兵,让他们随臣下一道来了仪真县。”

凌霄了然。

“哦。”她看着案上的茶杯,道,“黑灯瞎火的,你是如何摸到我那里的?”

“算是误打误撞。”沈劭道,“行至半道上,臣下便听见山中有异响,料想是山洪爆发。这山洪最是致命的,臣下怕公主误入其中,便寻声直奔过去。走了一会儿,恰好遇见了唐把头。他说公主去追敌了,指了个方向。那个方向上隐约有火光,臣下上前去,果然发现了公主和张大人。”

原来如此。

凌霄笑了笑,道,“幸好你及时赶到,不然对着那些野兽,还带着个受伤的张定安,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沈劭没答话,将茶汤倒入一只青瓷杯之中,推到凌霄跟前:“公主太冲动了。深夜在山中,危险重重,怎可独自追敌?再有下回,切不可如此。”

——“夜色已深,郊野危险重重,公主怎么独自出去?还请公主回宫,那玉佩,我会为公主寻回来。”

蓦地,凌霄想起当年沈劭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她撇撇嘴角,有些不满:“你怎总这么喜欢教训我,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沈劭看着她,眉梢微微扬起。

“如此,公主该想一想,为何从前犯过的错,如今还在犯。”

凌霄:“……”

她瞪起眼睛:“还有,你怎么总是臣下臣下的,上个月你我说话又不是这样。”

沈劭看着她,唇边泛起一抹无奈的笑。

凌霄就是这样,在他面前,什么心思也藏不住,什么弯子也不会绕。

“若臣下知道那是公主,定然不会那般无礼。”他的声音和缓,“还请公主恕罪。”

“你我又不是生人,恕什么罪。”凌霄皱起眉头,“阿劭,我总觉得你与别人是不一样的,不想你在我面前也跟别人一样端着那些假惺惺的虚礼。日后你我私下里说话,仍像从前那样不好么?”

沈劭目光深深。

“便如公主所愿。”他终于颔首。

凌霄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

“我的事,张定安和月夕都跟你说过了?”她忙道,“我也不想瞒你,可我怕说出来你不信,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听到这事之时,可曾受了惊吓?”

那双清澄的眼睛盯着他,带着些期许,带着些小心,又带着些不那么诚恳的歉意。

就像小时候,她做了恶作剧被发现,被人拎到太子或皇后面前时的模样。

“说惊吓也不至于,不过我想了两三日才终于缓过来。这等事,只怕江湖骗子也编不出。”沈劭道,“不过晏小姐自诈尸醒来之后,性情大变乃实情。还有那莫名其妙得来的武功,简直闻所未闻。我早已察觉了你这诸多异状,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最能说得通。”

凌霄讪讪地笑。

沈劭却看着她:“你醒来之时,莫非不曾受惊?”

“当然受惊了,吓死人。”凌霄随即道,“我一睁眼就躺在棺材里,接着又遇见了你,还以为自己真的入了阴曹地府。”

沈劭怔了怔,唇角弯起。

他的笑很好看,眉眼舒开时,仿佛浸润阳光。

茶香随着杯子里的热气四溢开去,凌霄喝一口,只觉心头舒坦。此时此刻,恰如从前,二人玩累了,坐在御花园里的树荫下说话,无所不谈。

凌霄将自己和月夕的互换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沈劭认真地听着,微蹙着眉,双眸之中满是惊愕。

那表情,也只有当年二人听着老宫人老太监们说鬼故事的时候,凌霄曾在沈劭的脸上见过。

“你去京师的事,皇上并未告诉我,想来,你我曾在路上擦肩而过也未可知。”凌霄忙问,“皇上为何召你去京师?他可曾为难你?。”

“不曾。”沈劭道,“我本就不在官场,皇上召我入京,其实也是为了当年我家中的祸事。皇上赦免了我,并让我来当这扬州知府,让我到扬州来照应公主。”

第二百一十三章 煮茶(下)

这话倒是与张定安的推断大差不差。

凌霄看他神色平静,不像是受了委屈,安心下来。

“我以为有了当年之事,你再不愿意与朝廷扯上干系。”

“我原本是如此打算。”沈劭道,“可这些年看下来,就算我不找事,祸事也未必不会来找我。皇上说的不错,眼下种种,皆因旧事不曾解脱,一日不了,我便一日不得安生。”

“旧事?是指常阳侯的案子?”

沈劭点点头。

“我父亲和几位叔父、兄长本来罪不至死。”沈劭道,“记得流放路上,父亲曾对众人说,等流放个三五年,事态平息,先帝就会下诏赦免。他那时仍心怀希望,叔父和兄长们也并未灰心。”

凌霄有些迟疑,道:“你是说,常阳侯就算被流放,也仍相信父皇?”

“我知道你觉得不可思议,但父亲是个务实的人。若无根据,不会心怀幻想。”沈劭道,“必定是先帝有言在先,和他说过什么,他才会说出这话。”

凌霄如今回忆起来,先帝确实十分看重常阳侯,朝中一度传言,常阳侯终有一日,要代替李阁老成为首辅。常阳侯身死后,先帝也消沉了好一阵子,兴许他心里头是舍不得常阳侯的。

她颔首道:“如此说来,发配贵州,未必不是一个折中的保命法子。”

“我父亲一向深信先帝,即便受了囹圄之苦,也仍念着先帝知遇之恩,体谅其苦衷。”沈劭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此事,我至今仍看不明白,但父亲当时坚持己见。依他设想,贵州有亲族接应,虽身负罪责,但也至少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可他却未料,有人急于要他的命。他们必定知道,父亲有能耐翻身脱罪,重回朝廷,故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断了他的生路,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凌霄听着,一时默然。

她曾设想与他谈起这些过往,还以为他会大哭一顿,可他脸上并无悲痛,却显得十分平静。

“你当上了知府的事,朝廷里的人知道么?”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