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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19)

“谁要你做我儿子了?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爹是可以乱认的?”

“做女儿也成。”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喷笑着,突然又想到什么,脸僵在那里。

“怎么了?”

他重新把脸埋到我颈窝里,低声道:“为什么是我?我有这么放不下的人,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我有时候甚至恶毒地想,干脆让我妈先去了吧,不要让我在她前头。所以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她受不住的。我上礼拜去给她买米买菜,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还担心她看出来我脸色有什么不对,结果她说她现在已经连我的脸都看不清楚了。”我感到领口一阵濡湿,他在那里沉闷地哭着,“为什么是我?”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一个很可怕的念头,这念头在我脑子里一晃而过,我想起高中的时候在学校对面的小饭馆里看罗密欧与朱丽叶,殉情而死的两个人一起倒在铺满鲜花的白色床单上。

我还想到当时看的一本小说,说女人拉着男人一起去跳崖,女人先跳下去了,男人往崖底张望了一下,就拍拍屁股回家睡觉了。

人到某个时刻,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会怎么做,情圣和人渣也许就是一念之间。当孟波说“为什么是我”时,我很有一种冲动说,“我陪着你,会一直陪你。”

可是这种大话不能随便说,比说着要照顾他妈更加离谱。

他的脑袋在我怀里蹭了几下,耳边露出一小片秃着的头皮,上面还有稀疏细软的几根毛发,光是看着这个地方,他仿佛一个活了几百岁的老人。我轻轻地抚摸着,真希望他活了有几百岁,哪怕成了精,成了怪,我要害怕得尖叫起来都没有关系。

而他分明不满三十,未届而立。

我记得有一个很小的孩子,她的墓碑上刻着:我来过,我很乖。

孟波比她多活了十几年,照理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也因此,他有更多割舍不得的东西,他的痛苦不甘愤懑绝望更复杂更纠结。

17

俗世凡尘 ...

化疗之后休息一段时间要进行放疗,这个空挡赶上过年,我去买了砂锅和电火锅,不管外头如何得阴雨绵绵,总之宿舍里一定要暖意融融。

孟波的胃动过手术,食量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而且不能受刺激,火锅全部都是清汤白水地煮,他怕我吃得寡淡,给我配了海鲜酱和辣椒香菜蒜蓉炒制的蘸料,一边感叹,“你的胃吃得消这么辣吗?你真不像本地人。”

有时候受凉,的确会翻江倒海地疼,不过我喜欢那种跟他一起疼的感觉。

他试图重新回实验室工作,在身体能允许的范围内,当然是可以的,那种一天到晚窝在宿舍发呆的日子他是受不了的——他又不喜欢打游戏。而且工作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病症,我看不出来他是不是胃部不舒服,他说没有,但是经常地就看见突然全身僵硬地顿住十秒钟的样子。

我紧张地问他有没有事,他总说就是没胃口,其他还好。他的食量跟减肥期的小姑娘一样,不过一个多月的折腾,已经瘦得很厉害。问医生,都说一半是因为化疗,一半是他实在吃不下什么。

于是每天我带饭盒到实验室,用微波炉给他热饭菜,小饼干小糕点,但凡吃得下去一块,就是巨大的胜利。

人一旦被这样惯上一段时间,就会娇气起来,他皱着眉头哀求我,“你这是填鸭,会增加我的胃部负担。”

“你是我祖宗,你就吃点吧。”

他把饼干接过去,即使在热牛奶里泡软,那表情也仿佛吃毒药那样干吞。

他还是拒绝我吻他,因为胃部的病症,他老觉得自己的嘴里有腐烂的味道。

天太冷,宿舍的保暖条件不够,我们一起去学校的澡堂洗澡,在一具具光溜溜热腾腾的裸体中间,他夹紧了腿用毛巾挡在前面,以前他可不这样。我故意装大方不去看他,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面。浴室里很热,他最后才脱掉了头上的帽子,放在旁边挂着的塑料袋里。

碰到认识的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嗨,孟波,好了啊?”

——“哥们儿,你这脑壳太他吗的酷了!”

还有人凑近了看他腹部的刀口。

——“现在的技术就是好了,你看我这里,小时候盲肠炎开的,丑死了。”

孟波被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就是真不好意思,他也得装豪迈,“嗐,我做的是局麻,那主刀医生开着腹腔在那里说他们医院的食堂肚片面的口味如何,我听得清清楚楚,真是佩服死他们。”

“姓顾那个老头吧?在09临床带研究生的那个,他们都说他是变态。”

跟他攀谈的人洗完先出去了,我憋着笑问,“怎么没听你说起顾老头的肚片面?”

孟波摸摸他的光头,“这不刚刚想起来的。”

他扭过头,背对我擦身,在我看来,像新到寺庙里修行的小和尚,有一种禁欲般的味道,我打了个寒战,心想自己的审美是不是也在扭曲中。

我帮他擦了背,他没有拒绝,本来手要往下走一点,不知道怎么的,特别规矩,也不是因为大庭广众,跟这个没有关系。就觉得,不应该趁人之危。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也许我稍微坚持一下,就可以越过那一道线,但是他不想,我也不勉强。

晚上的时候,我照例爬到他床上去,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挤着,有时候拥抱得很紧很紧,一种幸福和悲伤交织着的感觉。

他会静静地看我很久,然后叹息,“我真是自私。”他这样说道。

“那你还要怎么样无私?”

“把你赶回家里去。”说完他同样地抱紧我,手臂在我背后摩挲,“可是我舍不得。”

他感觉到我下面硬硬地顶着他的腿根,试探着握住我,“你要不要?”

“不需要。”我推开他的手,觉得即使只是单纯的打手枪,也有种亵渎感。让一个病人给我打手枪,我做不出来,明明应该我照顾他的。

他此刻没有反应,即使早起的时候,我伸手摸过去也没见他硬着。我不清楚为什么,是身体状况的缘故,那我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出这种无理无耻的要求,如果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两个男人之间的性事,那我就更不应该动他了。

我觉得保持现在的关系也没什么不好,在死亡面前,或者放纵,或者隐忍,我们选择后者,因为总是希望在渺茫的希望中能够出现奇迹。

农历除夕,我跟家里人撒谎,说要去女朋友家拜年,在外地的。

父母对于我有了女朋友一事非常高兴,鼓励我去。

事实上是,那天晚上我,孟波,还有孟波的妈妈,三个人一起在我那间毛坯房里过了个大年。孟波想吃饺子,先是包了很多饺子,又照顾我是本地人,做了一桌子酒菜,我在厨房打下手,孟波妈妈坐在躺椅里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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