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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22)+番外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在剧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悲喜,如果人间失去多彩的面具,是不是也会有人去留恋,去惋惜……”

……

反反复复捻拨着中间的段子,少时旧年记忆里的歌词一字字,盘旋着,落在寅时末的夜里。

司墨忽然哽咽着扑上来。

我顺着宣纶目光投来的方向看去。

宣纶你又在睁眼了么。

只是这次,合上的时间也太长了。

“公子!”司墨凄凄唤。

心下一紧,总是被我忘记的结尾从不知哪里淌了出来,落在指尖的弦上。

……

“你脱下凤冠霞衣,我将油彩擦去……”

“大红的幔布闭上了,这出折子戏……”

……

愕立在一旁的司弦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濒死哭叫,猛然扑了过来。

十二三岁的僮子摇着宣纶,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撞到了他们的公子最喜欢的琴。

我伸手去捞,可是已经来不及。

来不及。

来不及……

桃木琴碰地,闷闷一声裂响。而后是琴弦琴柱的细微呻吟,伴着弦崩断的脆声。

腿下早已麻木,一捞之下,身子顿时没了平衡,从床沿翻下来。

本能回手试图扳住床栏,却只扯到一掌的细软织物。

帘子而已。

左肩和后脑勺最先碰到了什么,硬硬一麻。

眼前顿时一片遽红,而后一片漆黑。

尚未觉出痛,便已失去意识。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看得清楚,倒着映入眼帘的窗上,微弱的惨青。

天,已经要亮了。

三十三

“公子。”

“公子。”

一片混沌黑暗中,不知谁在唤着谁。

不听,不听。

不关我事。

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再不要见哪个宣纶夭折。

再不要……

……

……

“石、石……玲……”

石玲?

我么?

眼皮很重,手腕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紧紧箍着。

竭力挣开眼睛,目前慢慢聚焦。

依旧白纱帐,重漆顶。只是这一回,映着灯火,影影绰绰,昏昏暗暗,教人看不出里头藏的秘密,隐的龌龊。

转转手腕,上面并没有什么外力。

合上眼攒了些力气,再睁开来,而后看清一侧,穆炎直身跪在床头地上。

想来,是他唤的我的了。

时临么,叫出这两个字,难为他了。

“别……”跪那里。

嗓子却显然不能胜任。

穆炎躬身,起身绕出屏风,再回来时候手里多了杯水。

扶了我坐起来,而后凑过杯子来。

浅浅啜了一口,慢慢含一会,咽下去。喝第二口的时候,才看清穆炎的姿势。竟是立在床前,俯着身,一手扶在我背后,一手端了杯子喂我喝水。

这般的姿势……

暗叹口气,嗓子所限,尽可能简洁地道,“坐。”

穆炎微顿了下,有些迟疑地回头看看桌边的圆凳,又看了看床角的矮脚蹬。

我原本就说不了什么,他这么一看,顿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好用力拍拍床沿,却因为手软,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效果。

正打算加一道命令,刚刚张口,穆炎一侧身,略略沾着床沿坐了。

侧倚着他,好歹吞了半杯水,开口想问宣纶如何了,话到嘴边又不见了。舌头打了个转转,问道,“我这是?”

“大夫说,公子心绪起伏过大,身子又兼旧有劳损。醒来静养即可。”

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想起没了知觉前一瞬的落地方向,抬手按了按自己左肩,又摸了摸后脑勺。

奇怪,并没有淤血青紫的隐隐暗痛。

自己的手臂却莫明其妙地打着抖,盯着看了会,不得其解。目光落到右手腕上,的确有红色的印子。

“多久了?”

“十个时辰不到。”

十个时辰不到么,那为何一身粘忽忽。又不是夏天,怎么会出来这么多的汗。

“宣纶……他?”

“已下葬。”

这么快?

莫非……

“草席一裹?”

而后,扔外头去了?

梁长书那混蛋,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心下一堵,加上说得急了,一时不由咳嗽起来。

穆炎没有立时答话,抚着我背。好不容易我顺过气来,他才开口道,“火葬,撒去水里。”顿了顿又补充,“宣公子留的话。”

我大痛。

宣纶宣纶,你竟是心心念念着那个故事了么?

嫌自己,身子脏了么?

也好,也好……

“何处入的水?”

“尚未,司墨司弦来过,说是等公子送送宣公子。”

点点头,“我洗个澡。”

宣纶宣纶,你已经死了,可以用火。

炙热爆烈的火。

我尚活着。

于是,只能用水。

不过一日,从此,已是天上人间,阴阳两隔。

水火为界,再不得相逢。

“公子。”

“公子。”

“公子。”

半睡半醒的恍惚里回神,这才听清屏风外梅蕊轻轻柔柔的唤声。

“何事?”

“水凉了,梅蕊伺候公子着衣罢?”

“不必,加水,退下。明日收拾。”

“可是,公子……”

静静一眼看过去。

梅蕊桃青,下人的本分尽得再好,平日里相处再顺,也是梁长书的人。她们本就是伶俐能干知分寸,才会被梁长书派来伺候我,兼监管着我的。前日的宴席,从准备到那一晚的刹那繁华,自然都少不得她们去帮手。平素宣纶和我交情如何,她们哪能不知道,到头来还不是一声不吭,直等得司弦拼着挨打挨骂闯了过来,我才晓得出了事。

所以说……

我冷冷淡笑。

“……是,公子。”桃青先开了口应了。

两人加了水,而后照旧齐齐一躬身,出去了。

抱膝团身,埋头到水里。睁大眼睛看着桶底,幽幽的光跟着灯苗跳动,折射入水,一片暗晦中的斑斑驳驳。

发生了什么?

还是,有个地方脱节,想不清楚么……

胸口一点点窒闷撑痛,眼前却一寸寸清晰起来。

厥过去之前,宣纶,已经咽气。

可那之前两三个时辰,他还好好地,在梁长书的生辰庆席上弹琴。

是了,他那么喜欢琴。

又那么喜欢梁长书。

为了那个曲子,那么认真专心续谱,为之苦恼为之乐。

十指翻飞如同有灵,眸中神采奕奕生辉。小声窃窃说着喜欢,一转头,又叹气叹得像是已经七老八十。

害得我忍不住剽窃了那么多故事词话,倒出来给他。

而后看着他听到紧要关头,撑眸,拽自己的衣角,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倾一寸,又倾一寸。

又在故事结尾时候,或怅叹,或颓然松口气,或惊愕无语。

十分可爱。

活生生的,可转眼就……

他才十四呵……

还是个孩子!

我十四的时候,我的弟弟们十四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司弦昨夜里一路哭着领路,疯跑之间,他絮絮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怎么清,也不怎么记得了。可昌弄君三字,还是明白的。

宣纶,十四……

却已成了那些冠了礼依旧没有半分人性人样的禽兽的牺牲和玩物!

腰上肋下被人一揽一提,身子猛然出了水面。

乍然间,反射性狠狠一肘向后撞去。

“公、公子?”穆炎声音里泄出几分惶恐,而后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属下失礼打搅,请公子责罚。”

却没有躲没有架招,也没有松开手。

“不关你的错。”我回神,好在击出时已经意识到不妥,卸了后劲,“我想着些别的混事,一时惊到了些。”

低头看着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还在抖。

不止手,连身子也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