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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114)+番外

“我喜欢这儿。”

穆炎看着我一会,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桌上的灯苗跳了一跳,映得他的神色有些黯淡哀伤。“很少。”他低声道,指尖落在我的唇角边,“这些年,很少看到你这么笑……”

我按住他的手。石玲将曾经的自由与优渥视作理所当然,时临却被命运嘲笑与捉弄。我做的那些事给此世间的所有人带来改变,唯独对我自己没有实质意义。所以,理所当然地,我没法为自己真正开怀。

穆炎略略倾身靠近,安安静静瞧着我,黑漆漆的瞳孔中有期待的明亮。

……想要我再笑一个?

我揽住他的腰,借着拥抱藏起自己的表情。又不是吃的,一个不够再来一个。现在不成。真的不成。

“时临……”

“我喜欢这里,你说呢?”

“嗯。”穆炎慢慢抚着我背脊,沉默了一小会,“挺好。”

两人寻觅了几日,置下了一个院子。院子在小镇唯一的街市尽头,极小极小。翻新一下,拾掇一番,买了些少不得的家么,便从客栈搬了进去。

穆炎依旧体温偏高,好在身边的细软够粗茶淡饭过上两三年,找营生的事便先行搁到一边。每日里好好顾了三餐,余下就是收拾屋子,添置一些小物件。因不敢让穆炎完完全全闲下来静养,更不敢让他成日里地忙,便只在早上凉快时候忙一会,午后小憩,下午偶而做些小活计,大多倒是去山溪里游水避暑。

这般到了夏秋交接,穆炎略略好了些。幸而他没有其他症状,故而两个虽记挂着,倒也不至于心惊胆战。恰逢有人要出手一片不肥不瘠的田,我看中它近在镇旁的好处,于是置了下来。此世间人力难以开山裂石,过几年镇子一圈圈渐渐大了,这地便是十倍的金贵,也便够以后瞻养两个老头儿了。

气温一点点上升,望一眼爬上山脊的金红日头,摸摸空瘪的肚子,我丢开满心疑惑,进屋叫人起床。

“唔……”

“还困么?”

“嗯。”穆炎老实应了,想想不对,蓦然睁开眼,弹坐起身来。

我绞起巾帕,替他抹抹脸:“不早了,起来用点东西不?”

穆炎低头拢拢留眠衫,含糊应了一声。

近些时日他间或会睡过头,原因不明。倒是今儿这次,没准是昨夜里两个多闹了一回的关系。其实我不介意他像土拔鼠一般过日子,只要他好好的便成。奈何穆炎不做此想,到了厅里瞄一眼桌上,表情几乎惭愧。

我失笑,绕着他左看看右瞧瞧。

穆炎一扭头,留了个后脑勺给我,盛了满满两碗粥,端回来往桌上齐齐一顿。

不能太过分。我又偷乐两声,专心开动。

烧芋头,蒸茄子和鲫鱼干,下白粥。和多年前不同,眼下穆炎总算有了喜好,五回倒有三次挟的鲫鱼干。许是鱼干耐嚼,他用得比平日慢,几乎和我的速度差不多了。

我饿得厉害,贪多了好几口。待到碗见底,忍不住打了两个嗝。

不对……我只打了一个。

——还有一个是谁的?

穆炎起身添粥。

我盯着他上腹部,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开口问:“你饱了?”

穆炎有些犹豫地回过头,眼里滑过一丝迷惑。

“还想添?”

穆炎看看锅子里余下的一半粥,想了良久,摇摇头。

“没饱就盛,菜还有呢。饱了就别撑了。若是饿了,热一热也方便。”

穆炎几乎松一口气般放下勺子:“我去织篓。”顺手掂走块鲫鱼干,动作极快。

我轻笑一声目送他出了厅,又隔着窗看着他在檐角坐下来,心头慢慢浮起疑虑,不由敛了笑容。

昨儿又没有宵夜……奇耶怪哉。

这日直到吃午饭,穆炎都没进厨房找点心,余下两餐也都比往日少用了三四成。待到日暮西沉,大半篮子的剩饭挂上梁头,我到底忍耐不住,蹭到他身后。

“这么细的篾,又编的什么东西?”

“匾子。”

“不是有好几个了么?”

“晾细茶用的。那几个用来晾晾鱼还成,开春的芽尖儿……呃?”穆炎腰上猛然往后一弓,抬眼回头瞅我。

偷袭失败,我做贼心虚地别开眼,慢慢把手……收回来?

——不!当然是光明正大地摸上去。

穆炎没再躲,只是黑漆漆的眼一眨不眨盯着我。

我摸了又摸,确认他那里的确没有空瘪瘪地凹下去,这才发现穆炎已经恼了。不由讪笑:“你真的饱了啊……”

穆炎神色古怪了一瞬,欲言又止,点点头。

得了这个答案,我心里一头安实下去,一头却是翘了起来,苦于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没奈何。只是……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不料这日晚些时候还有十分激烈的后果等着我。

结果第二天早上,穆炎又没能起来。

年画(二)

3、

这般那般的异常,缘故都不明不白。我心下自然不安,但日子依旧得照过。待到穆炎织的匾晒的第二批鱼干收进他编的竹篮里挂到后屋梁上他拴的绳钩上,我也习惯了做饭时少淘三成米。

家里物什渐渐齐全,闲暇时间随之见长。又兼新粮上市,我便开始盘算开店的营生。不过眼下店铺尚没影子,倒也不急在一时,只作些简单准备。

渐渐临近中秋,也不过两三天之间,一如来时般突兀,穆炎低烧忽然褪尽。我心里高兴,便撺着他过个节。两个捉了几只河蟹备来应景。又因蟹性寒,少不还得去买坛黄酒。加上是时候扯些料子预备过冬的衣物,干脆进了趟城。

买齐了东西,牵了头拉磨用的青骡,便趁机拖着穆炎找了个大夫号了号脉。不料正好正赶上有小儿发了急症,在婴孩微弱的呼吸和妇人家压抑的哭泣里,两个被那大夫摆摆手请出挤满人的药堂大门:“不就是刚刚打了稻子么,没病没灾地,好着呢。”

药铺外,小街临河,午后的暖阳正斜向上游,慢慢落向石拱桥。耳边响着大夫那句话,我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明白过来。脚下不由渐慢,扭头去看穆炎:“逛了这半天,累么?”

穆炎从我手里扯过青骡的笼头,仔细瞧我半晌,摇摇头:“不累。”再打量两眼,又小心添道:“还早。”

我胸口沉闷不明,说不清地难过,勉强笑笑,低头无言。那大夫说的不错,真论起来,他的确没什么病。

只不过比以前吃得少,睡得多。

只不过免疫力下降,精力减退。

只不过……

乏了。

军旅苦于征伐,原就是拿人命换生计的行当,他又本非将才,我害他熬了这许多年,迫得他硬生生将自己逼到出人头地,才会有眼下这般情形。在石玲的世界,尚有退役的相扑选手猝死的新闻见报,今朝的穆炎,刚刚摆脱了搏命的日子,有这点改变那点古怪,又有何奇怪?

上天已然眷顾颇深。

心脏因为这一认知而骤然缩紧,我低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穆炎的回答慢了一小会:“书斋尚未看过。”

我眼下压根没了兴致:“下回再说罢。”

穆炎踱近来,默然了一会,突兀小小声硬梆梆扔出一句:“我不累。”

我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正是滋味陈杂,实在不好解释,便朝骡子背上一指:“你不累,可它等不了啦!”

穆炎扭头看去。筐子里,一团稻草包裹得密密实实,里头是个猪手。

见声东击西生效,我忍不住失笑,趁机加一把劲:“得趁早煨起来,功夫足了,才好吃。记得么,上回那个,可花了两个时辰来才好。”

穆炎约莫想起自己偷吃掉的那一块半成品,面色一赧。回过头来时,神色不再生硬,只是还有些犹豫:“不是说要买纸笔么?”

“又不急着用。”他的颧骨并不高,只因脸颊瘦削,在光影之间便是突兀。我摸摸自己的脸,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日子长着那,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要置办什么,都慢慢来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