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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280)

作者: 退戈 阅读记录

少年一拍座下树根,气愤道:“什么死?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说了我已经救下他了!”

倾风换了个姿势,别扭地道:“这么说来,他以前还挺是个东西。”

少年捏得手指骨骼清脆作响,冷笑道:“你瞧我现在像是个东西吗?”

这话很难答啊。

可说倾风偏私也罢,她对禄折冲是有恨意在的。

当初要不是她意外拔出山河剑,人境该已陷落,那些灾祸因果,禄折冲可以无挂碍地担得起,倾风不能薄情寡义地放得下。

倾风也不好当着这少年的面说他“自己”的坏话,习惯性地叹息一声。

尾音还没落毕,又被少年瞪了一眼。

……这世上谁能不叹气啊?那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得多尴尬?

倾风想了想,问道:“你说想要成为剑主,龙息必不可缺,所以……”

少年往后一仰,两手后撑,感触万般地道:“不错,当初这条龙脉,是自愿被斩断山脊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些血肉又不停催生他的戾气,动摇他的神智,不加以制止,人间起码要死半数人,届时他又能有什么活路?斩断山脊,反倒是强行续了他这三百多年的寿命。虽然过得浑浑噩噩,不能算正经活着。”

倾风张开嘴,又火速闭上了,将险些叹出口的气给吞了回去。

倾风隐晦没提,少年自己倒是先说了,一脸老成持重地道:“你们都觉得他是个恶棍,坏透了,口口声声要肃清天下,不过是唱得漂亮。自己出身于乡野市井,可只拿苍生当盘中的棋子,杀人不眨眼。但我觉得,他不是个好人,也未必是个多坏的人,因为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在做坏事,他认为大道之上,只讲利弊。连对自己也是如此。”

倾风耳朵动了动,没有急着反驳,也很想听听这个心境纯粹的少年如何评价他的“本身”。

少年往下一压斗笠,盖住自己的脸,两手环胸说:“禄折冲,我是说外面那个。你们要是见到他的真身,就能发现他如今已经是副鬼样子了。他如果什么都不做,仅凭借我的半尊大妖身躯,可能活得比我还要惬意。但他抽我木身的妖力去化傀儡,就是自寻死路。而今他那行将就木的半死之身,说是哪天忽然咽气,我完全不会觉得奇怪。即便就此收手,顶多顶多,也活不过十年。”

少年说的是“十”,比出来的却是“五”。

“人求生,那是本能。可人求死,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为了思念阎王,想喝孟婆汤,对吧?”

他说了一半,又藏了一半,只提了两句事实,没为外头那个禄折冲扯什么功绩,也不是为赞扬他的仁义。是非功过他都无意评判。

少年转而跳下树根,走向竹林。站在入口处停了下来,抬手拍拍面前一根笔直挺立的绿竹,说:“我管这片竹林叫身后林。竹子是他离开之后我自己种下的。三百多年长成今天这样繁茂的盛状。沿着这片林子往外走,就能找到当初禄折冲离开妖域的地方。那也是这妖域唯一一个出口。”

倾风跟了过来。

少年说:“当初禄折冲被山河剑斩杀,一分两半。他虽离开这座妖域,可毕竟与我同本同源,有切不断的联系。他的执念借由土里的妖力跟残余的剑气,在外面形成了一片很大的迷障,阻挡在出口的位置。没人走得出去。”

倾风探头探脑地朝里看去,没看出什么门道。

少年倚靠在竹身上,压得竹竿朝边上斜去,说:“有时候我闲着没事,也会去身外林里走一走,想看看他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但是我走不了他那么远。他内心的绝望太深太重了。迷障出现里的每一件事,都让我觉得愤懑不平、无以释怀。他见过妖境战乱时期最不堪的一面,所以他对这世道离奇的失望。”

“他认为天下苍生,要么愚蠢,要么私利。一个蠢笨而自私的人不可怕,他们只会在危难的时候才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将恩人也好、亲人也罢,推出去送死,换自己多苟活几日。可是聪明而自私的人就很可怕了,他们会算计、会玩弄,会觉得无聊。他们能叫一腔赤诚的义士慷慨赴死只换得世人的误解,叫那些满心公义的人死于冤屈。因为百姓是很好骗的啊!”

倾风静静听着,说不好这些大大小小的是非对错,将目光投向林别叙。

后者径直走了进去,站在密密匝匝的竹影中,负手而立,深沉而思。

少年闭着眼睛,声音平静得不起波澜:“他说过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这天下的人想要活着,就只能做圈里的羊。大道倾覆之下,只能牺牲一部分人,才能保全更多人。”

倾风忍不住道:“太偏激了。”

少年爽朗笑道:“对你而言确实如此。因为你们不一样,你们在人境长大,听着的那些英雄的故事,其实还有点诗意。哈哈,我这样说你可别生气,在一个想牺牲都有人会陪你的地方,是比妖境这种龙潭虎穴要富有诗情画意得多了。因为你们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无数的人愿意敬仰、追随你们的道。”

倾风想了想,默然承认。

刑妖司上诸多修士,都是同行之人。我辈青年可以生死依托,一往无前。

所以倾风坚信天涯远路,总有尽时。

少年转了个身,与她一起看着不远处的林别叙,声音混杂进黯淡的光色中,有点沉郁:“可是禄折冲有上百年的时间都在踽踽独行,身边只有愚信他又不太懂他的白重景。”

“他抱着一腔很单纯也很平实的愿望出的少元山,结果处处碰壁。被妖族们排挤,又被人族们辜负,所见所闻皆是放不下的仇怨。大家宁愿死于无休无止的厮杀,图求一个恩仇快意,也不肯放下兵器,握手言和。这才逼他走到今天的道。”

倾风斜过眼看他,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又整理不成句子。只是有个矛盾的念头在闪烁——即便是相同的路,每个人也能走出不同的结果来。

“道”这东西,本就是玄妙不定的。

可她没吃过禄折冲那种苦,所以也不好放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

少年有些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当初离开少元山的人是我,也许我现在跟他一样,会是个偏执又残酷的人。”

倾风试探说:“不然你再试试?”

“少怂恿我,我才不干!”少年大笑着将斗笠转戴到她头上,“但我觉得你或许能行。”

倾风抬手顶了下,将斗笠戴正:“所以你想让我带着我的新徒弟,离开这座妖域?”

“不错。”少年点头,坦诚道,“龙脉是真的快不行了。支撑三百多年已是极限。大家以为这些年灾祸平息是好转之象,但禄折冲不认为龙脉还有生还之机。其实确实是生机渺茫,恐怕连你们那边的白泽也窥不出化解之道。”

他摇摇头,环顾一圈,说:“如果龙脉真的寂灭,外面的天要怎么变不知道,这座妖域身在少元山深处,便是首当其冲。能带两个小崽子出去,叫他们见见世面也好,算是谋个一线生机吧。哦,给个好心提醒,这回不是斩断山脊能轻易遏止的。光是山脉彻底崩塌引起的海水倒灌、土地崩裂,就会牵连不少人。若是不幸,压不住龙脉临死前的戾气,叫三百年前的劫难再度重现,那大家都是死路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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