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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36)

作者: 花月鹄 阅读记录

嘴上吩咐完,见薛邵廷真的告辞去捡衣服,咂唇一把拉住:“急什么,这会子就等不得了?”

她双臂缠上他脖颈,冷媚笑道:“你方才不是说怎么责罚,都甘心领受么?今晚不把帐都交了,你哪儿也别想去。”

傍晚,夕阳西沉。

漫天霞光像火烧一般通红,却漫不过高墙,前面那片土坪完全隐没在昏暗中,几乎已经跟入夜无异。

铁壁似的高墙上倒是垂挂着两盏风灯,石刻的狴犴兽首被莫名烘映出一种幽异的狰狞。

沉重的铁门被徐徐推开,裴玄思负手从里面走出来。

他眉心处留有一片红,澄澈的眼中横着血丝,但依旧是轩昂干练的样子,瞧不出丝毫颓唐的疲态,脚下也还是那种看似悠缓,却又行云流水般的轻快。

刘攸宁一溜小跑着冲到面前,扁着小嘴可怜兮兮地叫:“表兄,你可受苦了,这些日子我天天想着你,夜夜都睡不着……”

话说到半截,就放声大哭出来。

这哭相情真意切,的确是那么回事,恍然还真有点像如隔三秋的伤心想念,可眼角油亮的痕迹和那股子薄荷味儿,就藏不住假了。

“老太君叫你来的?”

裴玄思只垂了一眼,继续朝前走。

刘攸宁的哭腔立时就止住了,抹干净眼泪,随即换作一副笑脸:“是,今日是八月中秋,表兄又平安出狱,正好双喜临门。我没敢叫伯祖母劳顿,先在家里备好了酒宴,才特地来接表兄回家团聚的。”

她里里外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才几天工夫,俨然已经成了裴府的当家贤妇了。

嘴上不动声色的表功,却发觉对方越走越快,渐渐跟不上了。

“表兄,别走这么快啊,表兄……你等等我……”

“酒宴随你怎么安排去吧,记得回禀老太君一声,我另有要事,便不回去了。”

裴玄思语气寡淡地说完这句话,人已经在十步之外。

候在远处的张怀这才牵马过来,朝远处愣在那里的刘攸宁斜了一眼,忍不住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前日都拾掇细软坐车要走了,一听到朝廷无罪开释兄长消息,立刻转回头来,又慌不迭把大包小件往回搬,娘的,什么东西!”

他回头迎上裴玄思,低声道:“不过,兄长也确实该回去一趟,老太君虽说糊涂,可毕竟担心兄长,这些日子也遭罪。要不然先去趟贤和坊,把大嫂一道接来,趁这个机会……”

“这个你不用管了,大过节的,好好去过一晚舒心的日子。”

裴玄思从他手里接过缰绳,纵身上马,扬鞭一挥,便奔入暗色初沉的夜幕中。

漫天红霞早已烧尽。

连无边的夜色也不知沉下多久了。

街市上看不到人,却灯火辉煌,纵横交散,曲折盘桓,宛若汇聚的璀璨天河。

毕竟是八月中秋,喜庆团圆。

莫论贵贱贫富,只要天伦相聚,几样菜肴,一壶浊酒,便有无数的欢声笑语。

所以每到这时候,最难熬的,莫过于形单影只的人。

裴玄思已经站了不知多久,似乎一直也没有动过,连那张沉冷的脸上猝然微现的讶异,都维持在一开始的样子,只是些许融浸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对面那扇院门紧闭着,被一把拳头的铁锁死死栓住。

她,去了哪里呢?

原本一上来就该去想的问题,可他直到这会子才回神记起似的。

但恍然只是一瞬,这点思绪又被抛诸脑后,只觉得那把锁出奇的碍眼。

不过,他没有选择“了结”这件死物破门而入,而是纵身越过灰瓦白墙,轻飘飘地落进院中。

夜色澄明,一轮圆月悬在东天里。

月光皎白莹润,如水银铺泻般倾洒在院子里,一切都清清楚楚,了然于眼前。

回想起来,在这座院子里看到圆月,不是第一次了。

当初小时候,有一年的中秋就是在这里过的。

那会子吃过什么,看过什么,如今全都湮没在回忆中,但却清楚地记得,趁着大人们把酒言欢,他和姜漓就在院子里追逐嘻闹。

不知怎么,他心中生出个坏点子,仗着初学的那点武艺,攀着高墙爬上露台,叫她一时追不着,只能另寻别的路上来。

待她真的穿堂过室,从内厅气喘吁吁地登上露台时,他早就跳回院中,让她一地里寻不见人了。

到最后,自然是她醒觉被骗,趴在石栏上“呜呜”的哭起鼻子。

而他,却悄悄摘一朵花,攀上去偷偷插在她头上,再做个丑相,引得她又破涕为笑……

夜风习习,耳畔似乎又听到低低的幽咽。

裴玄思倏然一震,身子纵起,转眼已翻过高墙。

露台上空空荡荡,没半个人影,旁边的内厅也窗门紧闭,一片杳然黑暗。

原来刚才那只是风,不是她。

他漠然片刻,缓步向前,一直走到对面的石栏前看。

其实,比起裴家的府邸,这座宅子未免显得太小,但却有种别样的气质,非但没让他觉得寒酸,反而心生倾慕。

譬如脚下这座露台,一边是半城繁华,万家灯火;一边河道蜿蜒,山水相依。

天地风韵,人间烟火,汇聚于此。

这样的景致,京里再也找不出第二处。

就像那张清丽无伦,出尘脱俗的脸,曾经令他魂牵梦萦一样。

月色正好,玉盘高挂,好看极了,只是身边没了那个欢然同赏的人。

出神半晌,他回身走到厅前,把手放在门上,内劲轻吐,便听到后栓折断的轻响。

推门进去,积沉的墨香和书卷气扑面而来,但厅内大半都空了,看不到往日的卷帙如山的样子。

然而,厅中那张长案还孤零零的摆着,上面不见笔墨,只用镇尺压着一张三尺白卷,像故意留在那里等他。

裴玄思心头微沉,走过去,没去看那些成行的蝇头小楷,伸出手,阖眸拂开那块镇尺。

再落眼时,看到的是盈盈月光下笔画如刀的“和离书”三个字。

第28章 清波引 人生苦短,正该如此

不知不觉, “隆隆”潮声涌到耳边。

姜漓回神才醒觉手痛,原来捧壶的手偏了,刚煎好的茶水淋在上头, 连托盘里也洒了一大滩出来。

她忍着疼瞥向一旁,不远处坐在胡床上的人仍旧握着钓竿, 入定似的一动不动。

还好没瞧见, 她吁了口气,抹干净手上和托盘里的水迹, 重新倒满那盏茶端过去。

“义父用茶吧。”

一直枯坐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抬手扶住斗笠, 扬起那张略见苍老的脸一笑, 接茶之际, 目光又落在她手上。

“指头怎么红红的,烫着了?”

居然还是被瞧出来了。

姜漓没料到他眼头这么尖,不由尴尬起来, 讪讪道:“哪有……水太热了, 方才揭盖的时候, 没留神被熏了一下。”

老者把她眼神闪躲的忸怩样子全都看在眼里, 摇了摇头:“叫你出来, 便是为了排遣解闷, 你可倒好, 心思比这一江的水还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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