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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魔(64)

她望向对着的正厅内。

空空荡荡的,没一个人。

但时琉没来由便觉着,他是在这个房内的。

“…对不起。”

榻上尚虚弱的少女有些艰难地撑起身,难抵的晕眩感叫她不敢贸然下床,只好先靠在床头上。

她低低地垂阖着睫毛,脸颊透着气血涌动后的病态的嫣粉,唇色却如点朱。

那两点被病色衬掩得愈发娇艳的朱色,迟涩地微微开阖。

“我从没有要规劝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背负了许多事情,心里会很累,说出来会好些。”

“……”

“在幽冥时,狡彘与我说过,你以前的从属无数,追随你的人能把渡天渊都填平。可你总还是一个人。你让自己站得太高、太远了,他们都怕你,不敢靠近。”

“……”

“白天我说,我不想活那么多年,你很生气。后来我站在一层拥挤的人群里想,你是独自一人太久、太久了。我大约知道那种感觉,很孤独,很难过,世上那么多人,却又好像只有自己一个……所以我想听你说说。”

“……”

窗前。

酆业紧握良久,终究松开了掌中的笛子,它微微一颤,便慢慢消匿在空气中。

榻上的时琉低着头。她没有全说。

站在一层热闹的人群里,人们欢声,大笑,交谈,击掌相庆,她却只觉着身周孤寂。

她想起了不曾遇见他以前的自己,想像他背负着那些大约刻骨的仇恨,游走在这个陌生的时隔了万年的人世上,该是如何格格不入,像一只早被遗忘了万年的孤魂野鬼,人世间的所有热闹纷繁与他无关。

不,这人世越热闹,他越孤寂。

可她还是僭越了。

纵使魔真是那孤寂的孤魂野鬼,就像他说的,她于他也只是纷繁人世里的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蝼蚁。

能走进魔如清月高悬的心底的,不会是她。

他也不许。

时琉安静想通着这些的时候,听见房外,掩在纱幔后的窗旁,响起个清冷淡漠的声音——

“我不需人来听。”

魔从帘后踏出,侧颜也疏离清越,不可攀近,“有些事于我是逆鳞。不可言说,不可提及,不可抚慰,也不可忘记。”

时琉怔回眸:“那要如何?”

“只能藏着,藏在世人看不见的深黑混沌的渊底。”酆业停下,冷漠回身,对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女。

她有些失神:“任它破疮化脓,越烂越深么。”

“是。”

“为什么?”时琉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

薄衾被她攥得起皱,苍龙纹绣狰狞。

魔眼底漆着怒意也寂然地狰狞。

“因为伤未愈合,剑未拔出,逝者未安,孽者未死!”满了房间,满了船楼,满了渡天渊——

无处可见又无处不在的笛声清唳长鸣。

“因为善恶应有报、天理当昭昭!”

渡天渊内,云雾终究被撕得粉碎,雷声轰鸣,满船都是惊慌的客人们跑叫、祈祷、哀求、怒骂、哭喊的声音。

唯独时琉安静。

她安静又难过地望着他,像看清月沉入渊海,如水的月华被侵蚀,被染黑,被吞没。

时琉轻声:“若天无报,若理不昭呢。”

渡天渊里风雷大作,天光凄凄,黯淡得投不进一线光亮。

魔在昏暗里垂着长发,也垂着眸漠然冷厉地笑。

“理若不昭,我昭。天若不报,我报。”

尸山血海,白骨金雨,自魔被火舌灼得墨黑的眼底绵延万里,时琉嗅见了三界萦萦难消的血腥气。

来日是劫。

天机阁说魔头出世,三界将覆,原来当真是没说错的。

“……好。”

雷声大作、风雨飘摇里,独坐船楼木榻上的少女低着头,很轻地出口。

她的声音几乎被埋没进滔滔风雨声里。

但魔还是听到了。

于是风渐渐平了,雨渐渐歇了,雷也渐渐停了。

船窗外的云雾重织起,瀚海晴天。

熹薄的光慢慢爬上船楼,投入窗柩,落下那人长发垂散的影。魔抬头,长眸里漆色未褪,幽深许许。

他只凝着榻上单薄得像琉璃易碎的少女。

“好什么。”

“你要做的事,我想同你一起。”

时琉仰脸,对上魔的眼神,在他冷峻神容上清霜被嘲弄取代以前,她就认真地凝望着他——

“你的血在为我重铸经脉,我已经知晓,现在我不比凡界的任何天才修者的天赋差,你嘲笑我我也知道。我会努力修炼,终有一日成为你的臂助。”

“而从今天起,我只追随你。你的所有命令我都不会质疑,你的所有决定我都不会思虑。你之所愿,便是我之所欲。”

“……”

酆业寂然许久。

那双漆黑眼眸里长河渐落,日轮重起,一点极淡的笑透过眸心,他再一次细致地打量起榻上的少女。

“那你想要什么。”

时琉默然几息,“如你说的,善恶有报,不伤及无辜。”

“还是为了苍生?”酆业嘲弄勾唇。

“不,”时琉望着他说,“为了善恶有报、天理当昭。”

酆业凝她许久,轻眯了下眼:

“好。”

那人说完,转身便要离开房间。

时琉微怔:“你不留在房里休息吗?”

“月圆血咒已过,我还留你待同一个房间做什么,”魔复又回了松懒的声音荡开,“真等你暖床么。”

时琉一噎。

不等榻上的人再说什么,琼心木木门已然一开又一合。

房间里归于寂静。

而门外。

酆业冷淡地侧过身,睨向不远处那道守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人影。

和前面几次碰面不同,这次文是非身上的妖邪之气明显有所收敛,连声息气机都抑在一个极低的状态。

但平静之下暗涛汹涌,反而更叫人觉着危险。

文是非抱臂靠在他自己的房门上,等到此刻,才终于抬了头。

第一句话就不太客气:“你那个小侍女什么病,还要用你的混沌之血来治?”

酆业漠然瞥他:“我今夜心情不好,你别找死。”

“知道啊,我听见了,我又不聋不瞎,”文是非不怒反笑,“本来以为这船要废了,难为你那般暴怒,还能保这一船有惊无险。”

酆业懒得言语。

文是非想起什么,瞄向他身后木门:“哦,是保你的小侍女有惊无险。今时不同往日,想来这一船人,如今即便是挨个在你眼前死绝了,你也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是么?”

酆业最后一点耐性消磨殆尽。

他藏着冷淡杀机,垂眸,指骨间一片翠绿叶子飞绕:“你这趟上凡界搭渡船,到底为何而来。”

“……”

文是非仍是笑,但眼神忌讳地望着酆业冷白指间那片绿叶。

停了几息,他松开手臂,从房门前起身:“好,我实话说就是。不过你如今的杀性,可不比我小啊,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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