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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43)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然而身后的侍从并未应答。文试灯又蹙着眉,叫了一声:“侍卫?易情在何处?将他带上来。”

身后传来嗒嗒的足音,只有一人份。文试灯扭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影从黑暗里走到了月下,一身灿然的捻金锦缎衣,苍白如雪的脸,却是文公子。

“你来做甚么?”

文公子不理会文试灯的发问,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向阑干,握着莲花头爬上去,站在外头的灰筒瓦上。夜风拂起他的衣摆,他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回来!你想跳下去么?”

见他如此动作,文试灯竟毛发皆竖。“你不必死,让你那叫易情的伴当来!”

“不,爹。我比他更该死。”文公子回眸,“我想了很久,我活在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话作甚?”文试灯喝道,“自然是为了铸成神迹!文家含荼茹毒数百年,便是为了这一夜!你可知玉虚宫百年来说要择仙童,可那仙童之位却始终悬而未决?如今咱们离这仅有一步之遥,成了神迹后,文家便能流芳百世!”

“不,爹。那不过是你的愿望罢了,甚么光前裕后,我不曾想过。”文公子摇头,神色里带着淡淡的忧伤。“我不过是文家的提线木人,出生也好,为写天书割肉取血、将易情拐入府里也罢,我从来遵你号令,不曾有过二话。可那终归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反抗我么?”文试灯双目狰狞,泛出血丝,已不复方才的平稳之态。“你明明只要遵我所言,一切皆会顺风顺水,你也可登入天廷!”

“我只是想要一回选择的机会罢了。我既不想去往天廷,也不想留在府中。”

文公子说着,伸手松开前襟。他回过身来,文试灯才发觉他的胸口焦黑,其中仍燃着一点明焰。那是易情的宝术,只要其人的愤怒不止,那火焰也不会熄灭。

文公子伸手握上了烈焰,那仿佛是一朵绽放在他指尖的花,只是与它相触的肌肤如在枯萎,慢慢变得焦黑。他伸出手,火星向下溅落,落在了血字天书建成的法坛上,一刹间,赤舌腾起,天书熊熊燃烧。

“停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文试灯猛地前迈一步,攀在阑干上,惊恐地望着天书纸在火焰里化作灰烬。火蹿得很快,转眼间吞下一整只法坛,人群在惊呼,文家数百年来的心血被付之一炬。纸灰在风中飞舞,像烂漫的花雪。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而已,一个由我作出选择的机会。”文公子说。

文试灯哑然无言,数息之后,他痛捶阑干,发出了野兽似的嚎鸣。然而这时他看见文公子怀抱着火焰,在瓦檐边微微倾身。

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了文试灯全身,他惊惶地看着文公子跳下了瓦檐,却难以动弹。

那身影明明在下坠,却如一只囚鸟归于天穹。

“在今夜死亡。”迎着夜风,文公子平静地微笑道。“这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做出的选择。”

第三十九章 孤舟尚泳海

坠下殿阁的那一刻,无数光景如转鹭灯般掠过眼前。

眼帘中映入一轮明月,月盘上有些阴影,像白璧上的微瑕,文公子看着那黑点,它孤仃仃地嵌在月盘里,像一只孤鸿。

于是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文府堀室血海里出生、形单影只的自己,十年来不见光日,日日受斧钺汤镬,如地底蝉螓。蜩虫在地下十数年,出土后声噪一二年便又会很快死去,他也注定如蝉一般,享不得太久见了光的年岁。

炙热的火舌欣喜地跃动,如一只大张的血口,将文公子的身影吞噬。

心口裂痛,如有铁浆翻涌。小泥巴捂着胸口,冲出地牢。侍从横七竖八地倒了一路,在火海中挣扎翻滚。天被火光染成酩酊的红色,火神庙前乱成一片,荥州人在这红色里惊恐地奔逃,像在烧烫的铁板上慌不择路的蚁群。

逃到地牢外,小泥巴如一只无头乌蝇在人群里冲撞。他第一眼便瞥见了从火神殿上坠下的那个人影。那影子像一片轻轻薄薄的羽毛,却不能被风托起。那是文公子。

“烛阴!”小泥巴大吼道,“接住他!”

“我身无翅翼,不能腾飞,只能靠你自己!”烛阴却叫道。它赶忙从一旁的水缸里大吃一口水,鼓囊囊地缠在小泥巴臂上。

情势危急,已不容多想。小泥巴忍住魂心支离破碎之苦,咬破指尖,在身上飞速画出欻火云咒,霎时间神雷大动,清风骤起,火浪托着他的身躯,教他如离弦之箭般猝然飞出!

天边忽而破开一角,亮起萤焰似的光晕。那光晕愈来愈大,一条白练自其中伸出,款款入世。仔细一看,那并非白练,却是一道白玉天阶。其上白铠天将分列两侧,执杏黄旗、降魔杵,提神龟盾。玉虚仙子们戴金铜冠,着五彩云衣翩然而至。

“……神迹!”火神庙前本在慌乱逃窜的众人们沉默了一刹,旋即爆发出沸腾一般的欢呼,“已有人铸成神迹!”

这景色少有人见,然而已在茶肆酒铺里的说书声里传得脍炙人口。天下人皆知当凡世中有人铸得神迹之时,天上便会飘下几个美艳仙子,将人迎上天阶,连带着那人家中的几口与鸡犬一齐升天。

白玉阶向荥州处延伸,众人见是本地有喜事,一时忘了身处火场,竟欢声庆贺。

可小泥巴此时却无暇管顾这神迹——他要救人!

火焰自身后喷薄而出,借着火浪,他像一道流星划破夜色,飞向高耸的神坛。

他飞扑过去,在文公子坠落前的一瞬间险险接住了那个瘦弱的身影。

臂骨剧震,格格作响,疼痛欲裂。小泥巴龇牙咧嘴,在法坛上滚了几圈,天书纸飞舞,方才狼狈地停下。

他呼呼喘气,望向怀里的那人。

文公子却睁着一对漆葡萄似的眼,愕然地看着他。他们四目相交,一时无言。那本在胸口燃烧的火焰竟渐渐歇了,明亮的火蛇在法坛四周游走,炽痛感褪去,他们被气浪裹卷,四周温暖如春。

烛阴先前吃了一口水,难耐地憋着,如今总算可以朝天穹喷吐而出。但见那水化作绵绵雨雾,淅淅而下,将焰浪渐渐浇熄。淡烟细雨里现出一道虹蜺,直与白玉天阶相接。

“终于赶上了。”小泥巴开口,打破了这寂静。

“为什么……你要来救我?”愣神半晌,文公子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我明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死在今夜。”

他怀抱必死之心跃下火神殿,本以为会坠入寒冷的死亡里,却不想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谁知道?”小泥巴粗喘着,有气无力地在法坛上摊开手脚,“兴许是你还未支月例给我罢,我舍不得你这钱袋子死。”

人人皆拉长颈子去看空中的天阶,故而此时倒无人理会他俩。他们在细雨里依偎着,影子相叠。

“易情,我对你做了许多有悖情理之事,你理应是恨我的。”文公子垂着眼,眸子里盈着溶溶泪光。“你连自己的仇人也要坦然相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