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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42)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他的声音里忽染上一丝颓丧,“可惜这愿望终是未能实现,你师父自行过天磴,见过少司命后……”微言道人轻咳了一声,沮丧地道,“便掉了下来,自此阴阳经岔,神昏目朦,身子大不如前,已不能再上天磴了。若是可以,我倒想替她承此难,可惜我丹道平平,如今尚未医好她的法子。”

雨沧凉地打着莽莽草木,潮湿的风轻飏而至,像一阵寂寞的呼吸。小泥巴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你们的愿望未曾实现,那便由我来实现罢。”

微言道人一愣,雨珠爬过他深邃的眼沟,在壑堑似的皱纹间流动,像是泪水。他扭头看着小泥巴,分明是个瘦小的、身量未长开的少年,那腔膛里却已藏了一颗火一般炽烈的心。

“不,不,铸神迹的担子太重,会把你的肩头压弯。”微言道人忙不迭摇头,“易情,我同你娘……你师父只想让你挺直脊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那心愿既不实现,不便会如鱼刺一般梗在心里,教你昼夜不安?”小泥巴道,“道人,我觉得你的心愿很好,因那愿望并非你一人的愿望,而是全天下之人的愿望。凡是神迹,必从众人的心愿里生出。你把这种子予了我,我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让它发芽。”

须发皆白的老人只是叹息着摇头。他知道若是踏上这铸神迹的道途,前方等着的便只有火海刀山。

“唉,这只是我的心愿,并非你的。这愿望已拖垮了我同你师父,绝不想再连累你了。你的愿望又是甚么呢?”

小泥巴没立刻回话。他想起上天坛山前的那段日子,他如一只未开化的蒙昧小兽与野狗争食,在街市里爬动着乞吃,扒下发臭的饿殍身上的衣物来穿,幕天席地,颠连穷困。那时的他宛若行尸走肉,不曾有过自己的想法与愿望。只有人才会有所祈愿,是无为观将他变作了一个人。

于是他挠挠头,嘻嘻笑道,“我想变成个不饮不食的精怪,如此一来,便再不会腹里空空,饿得难受!”

道人以为他说玩笑话,眉头反舒开了些,笑道:“大多妖鬼都得进食,你若变了精怪,便得吃人血,有甚么好?”

“非但不必进食水,最好还能唤雨呼风,其神威上企天维,下被坤纪,昌披于世间。”小泥巴没理道人的话,只得意洋洋地笑道。“到了那时,甚么荒年、灾乱,全不在话下,我只消轻轻一吐气,天上便会下起如注暴雨;一张目,穹顶便能放起晴天。”

“胡闹话!哪怕是投胎转世,也哪儿能轮到你有这等良机?除非你向天廷神官敬了冰炭,贿了他们!”微言道人哈哈笑道。“不过,这般厉害的精怪,定是天下闻名的。你在这儿肖想,兴许会惹恼它,反倒先将你囫囵吞了!”

“有这样的妖怪么?”小泥巴反问他。

“有,不食不饮,其瞑乃晦,其视乃明。”微言道人说,“不便是烛阴么?”

“是么?可我不信它存在。”

小泥巴说,托着下巴,望着潇潇雨幕。山的那头光景惨凄,疟疾横行,马乱兵荒,只是如今一切皆朦胧在雨雾中。风苦楚地拂过耳侧,像一声声回荡不歇的疑问。

他喃喃道,“它若在人间,那为何不救世?”

——

耳边忽而噪声大作,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像雨点一般在头顶响起。小泥巴从梦里醒来,猛然睁眼,只见得沙尘从地牢顶簌簌而落,隐隐听得有人在上方大喊:“走水了!”

他一骨碌爬起,果真觉得四周隐隐有些热,遂迷茫地自言自语,“起火了?”烛阴在他胸口翻滚,叫道,“真起火了!我掌火精,这天下哪里开了灶都知道,地上如今真烧起来了!”

小泥巴一听,险些吓得魂飞天外。他望见洞壁上有闪烁的光芒,又觉有热浪袭来,地上渐热得如烧红的铁砧,浓烟四起。若是在这儿待久了,定会被烧成焦炭。然而自己如今双手遭链子锁着,又被囚于牢中,能逃到哪里去?

于是他慌忙捏烛阴,道,“你快去寻个水缸,吃饱了水,吐些水来灭火。”

烛阴怒道:“水缸在地上,何况老子如今被破魔咒阵困着,逃不出去!”

小泥巴挣扎一番,然而手上的链子锁得极紧,他无法挣脱。正心急如焚间,烛阴说,“没法子了,你用宝术烧了这铁链罢。”

“这可是铁链子,我那点儿微末宝术,哪里烧得断?”

“可以的,只要火够烈,连这世间都可烧熔,不过也要付出代价。”烛阴说,“所以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危险的宝术,只不过你是个不识货的傻蛋。”

它既如此说,小泥巴也只可死马当活马医,运气发力,指尖燃起一点火焰,凑近手上的铁链。“不够!”烛阴叫道,于是小泥巴只得使出吃奶的气力,将神思凝于指尖,然而烛阴依然怒叫道,“不够,全然不够!”

小泥巴用心竭力,可那指梢亮起的火太小,像颤颤的烛焰,没一下便歇了。他豁出全身力气,大吼一声,鼻入清气,猛沉丹田,又骤然而提。

这一下竟觉胸口裂痛,魂残魄断,那苦楚剧烈无比。小泥巴猝然倒地,抽搐着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烛阴在他面前说:“那宝术使得愈用力,你的魂心甚而会破碎。然而你若是敢付出连魂心都碎裂的代价,那么你便能动用烛龙所衔之火!”

小泥巴忍着痛望向它。视界模糊不清,浑身如遭刀剐斧劈,意识仿佛在渐渐沉入漆棺幽閟里。烛阴对着他,低吼道:“你敢么?”

低沉的嘶吼从一条赤红的小蛇口里发出,却教大地嗡嗡振动,仿佛龙鸣。小泥巴咬紧牙关,拼命睁眼:

“敢!”

一刹间,火光烛天。

——

二月初二夜,火神庙前。

庙中露地建坛,效天仿地,建起一座高耸的法坛。那坛是由文家所书的血字天书堆垒而成,其上用朱砂画罢日月星辰、两仪阴阳,四周围着绵蕝。赶庙会的荥州人只觉稀奇,熙熙攘攘地涌到法坛前,看着血字天书,啧啧称奇。

有人眼尖,竟也望见自己名姓,仔细辨认上头血字,发现和自己几日前的行迹极其吻合,不由得啧啧称奇。于是众人纷纷上前,隔着绵蕝在天书纸上寻自己的名儿,有人看了后春风满面,有人却愁眉锁眼。那在天书上遭了难的人心头大颤,竟立时在法坛前跪落下来,大叩大拜道:“神仙大人,您既能一语成谶,想必也能教天从人愿。您那神纸上写小人将遭杀身之祸,求您行行好,救小的于水火之中罢!”

跪地的人越来越多,叩首声像闷沉的鼓点。文试灯站在火神殿顶层,俯瞰着惊惶的人群,满意地微笑。他别过头,唤侍卫道,“将易情带上来。”

按文试灯所想,那叫易情的小孩儿将会被套上文公子常穿的衣物,在火神殿顶被推下,坠落至法坛上,血会沿着血槽勾勒出消灾咒的纹样,于是文家便可称文公子是为破黎庶灾劫,甘愿赴死,成仁取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