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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44)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小泥巴吁气,“没法子,谁叫我不仅善良得紧,还贱呢,竟连个拿我当狗瞧的主子都敢救。”

他见文公子眉间郁郁,又拍了拍肩,道,“没事儿,我不过是看玉虚仙子赏光下凡,怕今夜若有人死,会污了她们的眼。救你是顺带的事,你不必挂怀。”

文公子欲说还休,咬紧了唇。

此时那白玉阶一路往下铺延,竟到了火神庙前。众人先前喧声如沸,此时声音也渐渐熄了。人人望着罗衣飘颻的仙子,屏息直眼,只等众仙发话。仙子中走出一位,轻裾素白,如晴江夜月,这便是广霞仙子了。

广霞仙子从袖中取出丝帛卷展开,宣读道:“荥州文易情,时人称为豫州才子,文采秀美,辞章异丽,且乐善好施,颇得生民拥戴。昆仑玉虚宫欲将其擢为中天星官仙童,不知今日他可在,又是哪位?”

那声音清冽,如泠泠新泉,润涤心间。荥州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法坛,落在此时跪坐于其上的文公子身上。在他们眼里,文公子平素矜贫救厄,他应得这一美差。

“找你的,去罢。”

小泥巴将文公子扶起,推了一把他的肩头。文公子跌跌撞撞地向白玉天阶行了两步,又懵然回首,神色可怜极了,像一只落水小狗,支吾道:“不,你才是……易情。”

“我不稀罕这神迹,你流血十数年,定是盼着今夜罢?所以这神迹是你的。”小泥巴将烫伤的手背在脑后,向他吊儿郎当地嘻嘻笑,“我就待在人间,再勤勉些,争取早日上去做你的小厮儿。”

“可我的神迹是偷来的。”文公子声音发颤,“易情,你也知道的,我辞采平平,捉笔也写不出几个字儿。我窃了你的文章,说是我挥笔而就的。是你成就了我的美名,所以应是你来上天廷。”

他闭上眼,咬紧牙关,忽而在法坛上张开双臂,对仙子们喝道:

“诸位仙子!”

玉虚仙子们的目光转向了他,神色皆清清淡淡的,像在瞧着一个丑角儿,等着他开腔。

文公子对着仙子与人群喊道:“我不是‘文易情’!我不过是文家的帮佣,甚么炳烺文章、扶危济困皆不是我的主意。”他向身后一指,指尖向着小泥巴,“你们要寻的文易情是他!”

人群喧然如羹沸,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倒像是当众演了一折子好戏。小泥巴也愣了,他没想到文公子愿自败名声,将仙童的位子拱手让予自己。

姑射仙子眯起眼,轻轻笑道:“是么?可我瞧你就是文易情呀。”她扑着六花纨扇,将瑰逸的脸庞遮起。那目光像尖锥,轻易刺穿文公子的躯壳,直抵心里。“你的魂心、命格都是‘文易情’的,我们要找的便是你。”

文公子怔住了。

百花仙子咯咯笑道,“不过,你若是不舍得你在人间的亲朋厮役、猫儿狗儿,倒是能带上几个,毕竟人间有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关系远的便罢了,免得天上挤满人头,反没地儿歇脚。”

荥州人听了这话,反蠢蠢欲动,挤到天阶旁欲向文公子示好,也沾一沾升天的福气。甚而有人想乘机攀上天磴,然而不过爬了一级,忽七窍流血,落下阶来。

“好。”文公子点头,倒也不再争辩,回身猛地抓住小泥巴的手,“那我要带上他。”

小泥巴浑身一颤,却觉文公子抓住自己的手坚定无比,难以挣脱。

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只任文公子牵着自己,同时暗暗在心里发问,这不便是他长久以来欲得的升天之机么?然而如今的他却在畏怯着甚么?莫非是觉得自己平白地沾了文家的光,过意不去?

瑶姬笑道:“俊俏的儿郎咱们最不嫌少,还有旁的鸡狗欲携么?”

文公子方要摇头,却忽听得身后窸窣作响,回头一看,却见文试灯不知何时已下了火神殿,蓬头散发,衣履不整,似已丢了魂儿。他顶着破碎的七齿象面,踏上天磴,却又跌倒,攀着石级,如溺水了一般向文公子无助地伸手。

“孩儿,带……带你爹爹走罢。”男人扮着可怜。“我生养了你,总归是有份恩情在的。”

文公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火光映得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点头,又对瑶姬道,“这条家犬我也想带上。”

头顶七齿象面的男人虽被污辱,却喜出望外,他本以为他这孩子会对他极为忌恨,甚而会将他伸足将天磴上踹落。可文公子的神色只是淡淡的,似乎已再不关切他的生死。

“只是,你若想跟我来,便自己走上来罢。”文公子道。

正当文试灯对此话不解时,姑射仙子便伸出纨扇,轻轻一扑,圆象中忽飞起皑皑素雪,如漫天急旋的星辰。雪点沉落,渐垒出玉虚宫的轮廓,一扇赤红聚八仙妙高石座门大敞,槅扇上嵌满琉璃蝴蝶花,明光大盛。

姑射仙子平静地道:“这便是入玉虚宫的最后一步,走过天磴,抵达宫门,往后便得成仙之资了。”

见了那宫门,文试灯晦暗的两眼忽而亮起。他手脚并用,真如一条家犬般向前攀去。

文公子回过头,再不看这男人一眼。他捏了捏小泥巴的手,说:“走罢。”

小泥巴点头,抬腿迈上白玉阶。然而仅走一步,他便忽觉头昏眼眩,耳旁风声大作,似有万鬼号咷。再行一步,却觉有三山压脊,沉重难动。走多几步,身中忽剧痛难当,似有并刀翻剪。

“怎么了?”文公子驻足,问他道。

“没……只是身上忽有微恙之感。”小泥巴正说着,却忍不住捂着嘴呛咳几声,伸开手掌时却见掌心里猩红一片。他在咳血。

这血色让小泥巴震惊不已,可文公子却对此视若无睹,牵过他的手,将那血迹握在掌心,扭头道,“走罢。不打紧的,这是上天磴的代价。”

“代价?那你……”

“我不打紧的。”文公子笑了一笑,“早受惯了。”

的确如此,他步履如常,比小泥巴轻快许多。此时的痛比起那在文府里夜夜所受的酷刑来说简直如小菜一碟。小泥巴受着痛,一面咳着血,一面艰难地挪着步。愈近天廷,神威愈重,故而凡人难行天磴。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师父曾立下的伟业——以凡民之躯步上五重天,原来这便是当初师父所受的痛楚么?

血洒落天磴,众仙子已先飘然而上,在宫门前候着他们。她们嬉笑着,看着凡人们在这条白玉阶上挣扎。

天磴非常人能行,只一刻的工夫,文试灯身上便百孔千疮,血染红了阶石。他如一条蠕动的蛆,难看地在天磴上震颤着身子。鲜血低垂,人群唯恐避之不及地让开,见那天磴如此可怖,无人敢再肖想通过此路步入天廷。

小泥巴景况也不大好。从口鼻中涌出的血愈来愈多,将他下巴、衣衫染红。他走不稳了,几度欲在天磴上屈膝。文公子回身拉过他,将胳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缓缓拾级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