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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98)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会……永不得再涉天磴。”胡周艰难地吐字,舌头似打了结。

可待他说完这话,心头却愈发迷惑,上不得天磴,于天穿道长而言,难道并非一件幸事么?天磴阶阶都积满凡人白骨,天穿道长虽乃旷世奇才,却终在五重天铩羽而归。如今跌落红尘,倒是捡得一命。

“不……我仔细一想,你还是不上天磴的好。”胡周咬牙,“都怪我窝囊,竟教我自个儿的私念强加于你身上!从一开始,我便不该央你助我,也不该应你的话,来昆仑步这天磴。那条路不曾有凡人可成功踏足,那不是通向九重霄的繁花美径,却是下十八层地狱的死路!”

他猛地握住了天穿道长的指尖,似握上了一块冰。可就在此时,那白衫女子却兀然直身,与他两额相撞。

胡周惊愕,他第一回 如此之近地与天穿道长四目相交。风雪肃肃,雪落声如千万鹊鸟振翅。那素来风静浪平的脸庞似投入了一枚石子的静池,正起着悲哀的波澜。

“你真这么想么?”

“嗯。”

“欲放弃登天之念,折戟而归?”

“……是。”

“胡周!”天穿道长的神色瞬时寒冷下来,第一次对他咬紧牙关,“这不是私念,是你的、我的、我们的心愿!”

漆黑的眸子里泛着火光点点,胡周失神地与她相望,仿佛望见了初至昆仑时,他们二人在漫天星斗下生起的那簇焰苗。

他们越山雪,行险路,在袭人霜气里遥眺昆仑之巅。那是一个远在六亿万里之上的梦,是凡人累世欲要触得的天中之月。

一路走来,他曾爬过娘的尸骨,越过千百欲抵中天的败者的身躯。

是生神灭情道松动了么?胡周惊见天穿道长清丽的瞳眸里眼波颤摇,像布满斑斑驳驳的伤痕。

胡周阖眼,修生神断情道之人爱隐居山林,因他们皆如坚冰,若与凡人相磋磨,生了情,那情便会似火,将他们烧融。他、回纥人不知觉间已成了她的绊脚石,因他们令她动情。

“且回中土罢。”胡周最后道,眉宇像短檐,笼着深深的阴影。见天穿道长欲言又止,他又道,“我不是教你弃了上天磴的念想。黎阳有一世家,传一套好针术,传闻施了后,落胎不算得伤身。你若还要再上昆仑,需得养好身子才成。”

沉默片刻,天穿道长点了点头。“好,你来打点。”

翌日,周天寒彻,皓色迷空。白发苍苍的老者背着女子,缓步攀上木辂车。

胡周爬到前室里,一身老骨生了锈似的咯吱作响。他插套系扣,扬鞭起行。昆仑雪峰在身后远去,腔膛里空荡荡的,他的心也似丢在了那雪地里。他骗了天穿道长,此别昆仑后,他便不打算再回。天磴是险地,哪怕会教天穿道长此生伤心难过,也万不可再让她再上天磴。

他们皆因那攀天的心愿失去了不少。那昔日满怀豪情的梦想如今却似竹篮里盛的水,悄没声息地便泄了。

“胡周……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车舆里传来天穿细细的声音。

“快了。”

胡周虽这样说,却惭愧地低了眉眼。他未将他们离去之事告予回纥人听,他们如今似过街老鼠,将灰溜溜地离去。

“快是多快?”

“回到中土,少说也要数月,你且安歇着,莫要操劳了。”胡周说着,忐忑不安。

天穿道长又隔着板壁问,“你实话与我说,你信我还能上天磴么?”

一刹间,胡周的舌尖被钉住了似的,许久,才艰难地道,“信。”

风干而冷,吹得他不能呼吸,沉默良久,车舆里的人轻轻地道,“既然如此,为了你,我便也信了此话罢。”

秃鹫漫天盘旋着,天不知何时已在晨光里染作了海涛蓝,鹰影如飘荡海里的藻荇。阿訇念经声像细浪一般打过来,胡周望见远方的毡帐顶上挂着白布,是有人下葬时才会挂的白布。

雪峰慢慢地退后,被他们甩下。胡周忽而看见道旁跪着两列人影,脊背上盖满了雪,像小小的圆石。

他一惊,险些要勒马。

“霍西!”这时,有人抬头,连声呼道。亦有人口中低喃,在叽里咕噜地说些难懂的话。胡周扫了一眼,目光掠过一张张熟识的面孔,依然没有塔吉古丽。他惊见那件艳丽的红裙却已穿在了另一个女孩儿阿娜尔的神色。那女孩儿颊边挂着泪,泪花变成了冰碴子,一粒粒往下落。

那葬礼是为塔吉古丽而办的么?她重病已久,终是未盼来他们上得天磴,铸成神迹。胡周一片恍惚,几欲坠马。

天穿道长在车舆里低声问道,“是甚么人?”

“是昆仑山下的回纥人。”

“他们在说甚么话?是在怪罪咱们成了天磴脚下的残兵败卒么?”天穿道长喘着气,虚弱地道。

“不,他们在说,”胡周喃喃道,眼似吹久了风,又涩又痛,道。“——‘愿光芒永远照亮你的前程。’”

太阳升起来了,光在远方一路铺陈,蔓到他们脚下。雪河灿灿发亮,地上似缀满碎银。险峻山壁间,晨曦从狭径里挤进来。坟茔似的大地上,木车迎着光,慢慢驶去。

第十二章 孤舟尚泳海

飞雪如玉蝶,漫天展翅。

木辂车下了昆仑,在西海土地上印下长长车辙,车印一路向南,伸入朝歌黎阳县。

日升日落,暮去朝来,待那风尘仆仆的小木车入了黎阳时,雪已染白了驱车老者的须发,风刮弯了他的脊梁。

天穿道长睡在车舆中,安静地阖眼,如一只蛹中蚕虫。数月以来,她愈发荏弱,常捧腹痛吟,且常身胀、易吐逆,昔日英姿焕发之态已然不见。有时她蹙眉伸手,欲以掌击腹,被那老者瞧见了,老者便会大惊失色,慌忙牵住她的手,大呼道:“不可!”

“为何不可?这腹中逆子碍我,本就是不该有的命,留他又有何用?”天穿道长淡淡地发问,然而眉间却似烧着燎原怒火。

那老人咬牙,道,“你也是学道的人,莫非不懂那最平白的道理?若要那幼胎是人身中之物,便似三尸一般,若要温养,需得耗神损行,连道行都一齐被其吃去。你将它打死,落下一块死肉,那道行不是徒然损耗了去?在那之后,你修为陡短一大截,休说五重天,连昆仑的头顶都摸不着!”

“你既如此说,那我若将他完完好好地诞下,我的道行不也被他吃了么?吃下去的东西,如何再让他吐得出来?”

胡周支支吾吾,嘴巴里似含了块石头。他想到了一个惨无人道的法子,那便是将那婴孩诞下,再将其作药引吃下。可他亦知天穿道长的心是肉长的,怎能会行此邪举?

他战战兢兢地将这念头与天穿道长一叙,罢了,问她道:“将尚在汤饼之期的赤子生吞活剥,你能做出这等豺狼之事么?”

出乎意料的是,天穿道长平静地点头: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