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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97)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跑到天磴左近,却见半空里的天阶上淌着血。一个人影倒在阶上,一动不动。

胡周仰首望去,只见漫天风雪里,少女瘫落天磴上。雪花像漆,渐渐点染她的眉睫。密密匝匝的铜镞刺在背上,像将她变作一只刺猬。

“天穿!”胡周心中大震,惶恐地喝道。阿克阿洪却已抢先一步,拄着木杖上了天磴,可不过行了十步,便如谒神明一般跪下来,浑身颠抖。原来是力竭得很,且骨头遭电劈似的打战。再抬起脸时,胡周惊见他脸庞生了些细纹,竟似是老了十岁。

原来若未守一存思,炼那身中正炁,上天磴便与用胸膛去撞英吉沙刀一般。阿克阿洪受不住天磴,连滚带爬地坠下来。胡周略学过些道术,可不过走了百步,便周身痛得似在车轮下碾过一番。

“怎么办?怎么办?”阿克阿洪急得如无头苍蝇。“七百级!我们和神女,有七百级!”

七百级天磴。胡周目测后略略一估算,心跌至脚底。他手脚并用,再上十级,只觉是攀着荆棘向上,在刀尖上爬动。血落下来,教他似盖印玺般在天磴上落迹。阿克阿洪在下面蚤虱一般乱跳,叫道:“不能上!不能上!”

胡周自然知不可再上天磴,他爬过百级天磴,便成了血人一个。再爬百级,显是觉得脏腑萎减,人似没了气儿,干瘪作一层皮。他鼓起最后说话的气力,大吼道:“既不能上,谁去救人?我不上天磴,还有谁上天磴!”

他的脸皮似投进了石子的池塘,毂纹层层叠叠,渐渐浮现。于是忽而明白了,像他这样的凡人每越百级天阶,便会丧失十年寿命。

雪花飘下来,栖落发梢。簌簌抖落时,却不见青丝颜色,徒余一片霜白。

阿克阿洪在地上遥遥地惊叫:“胡周,胡周!”

胡周拼劲气力,扯住昏厥不醒的少女的衣角,往下拖拽。他发觉少女眉心拧着,像打了个解不开的结,手搭在腹上。

待下地后,阿克阿洪跑过来,愕然地说,“胡周不见了!”

胡周咳嗽着,说:“瞎说甚么?我不是在这儿么?”他一开口,却吓到了自己,声音苍老得过分,嗓子眼似被砂纸擦过。腰似虾子一般躬着,干柴一般脆硬,直不起来。

阿克阿洪说:“十八岁的胡周不见了!”

风雪纵横肆虐,如玉龙狂舞。少女遍体鳞伤,双目紧阖,正依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怀中。

七百级天磴,足消磨人间七十载年光。

那老者抬头,咧嘴一笑,分明是少年顽性的笑容,却在一具棺材瓤子似的脸庞上浮现。

“胡说八道。”他说,“八十岁的胡周不还在这儿么?”

第十一章 孤舟尚泳海

雪戾风狂,千里一色。

天穿道长醒来后,第一眼便瞥见一个厚实的影子坐在床前,如一座小山。

“胡……周?”她迷糊地发问。云松枝梢的雪扑扑砸在毡帐上,像山崩石落。帐中温暖如春,泥盆里烧着火,橘瓣似的暖光隔绝了帐外的冰天雪地。那影子回过头来,却回过了一张迟暮的脸,雪髯如拂尘般垂落下来,天穿道长定定看了那人影半晌,改口叫道:“不,你长得不像他。你是他爹……他太公?”

那人开口道:“胡周没有爹,也没有太公,我便是胡周。”

风雪如天洪而倾,毡帐战栗不已,朔风似刀,自遥远寒极破空而来。一刹间,两人无言相对。天穿道长凝望着那皓首苍颜,那脸庞虽老迈,却能辨得出年轻时的形容。心口没来由的闷塞,她阖目道,“……我是在发梦罢?这定是在梦里。”

那老头儿淡淡地微笑,“是啊,这一切若是梦,那该当多好。”

可即便是梦,也定然是个噩梦。胡周从一位笃厚少年变作老苍之人,而她自天磴上坠下,鳞伤遍体,且已结珠胎,可他们当初的心愿却似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然不曾实现。

雪大如拳,砸在帐顶,也似一下下地击在心里。天穿道长复睁眼望他,良久,方才说,“你为何会变作这般模样?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变作了糟老头子?”

“我还想问你这话哩。”年迈的胡周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变作了六甲娘子?”

老者的目光落下来,正落在天穿道长微隆的腹部上。天穿道长会意,平静地道:“我遭送子之神少司命阻拦,她不愿我过天门,便往我腹中平添一孽种。”

胡周亦笑道,“我见你坠下天磴,却正恰落在距地七百级处,遂登阶将你拖回。哪知这天磴便似黄历纸,爬几阶似翻一页,转眼间便翻去我七十年。你昏了数月,此时方醒,也算得及时,赶在我变作望夫石之前。”

叹息像嚼不断的线,缠绕于两人齿间。初上天磴时,他们皆乃意气焕发的少年郎,可再返人间时,却忽觉天地无情,年岁苍凉。

“怪不得无人能上昆仑。”胡周喟叹,又问,“中天之上有何物?”

“有九重天门,万亿天兵。”

话头到此时突而断了,口中欲吐的字句忽而结了冰似的,又重又冷。胡周看了一眼天穿道长,问,“往后……你还有意上天磴么?”

他本以为遭此一难,那少女该当退却,谁知她双目一凛,道:“有。”

胡周愕然,又见她坐起身,抚着腹,神情虽海波不惊,却有几分恨入骨髓之意。“不过首要之事,当是将这孽胎堕下。”她唤老人道,“胡周,你去取木棍来。”

“取木棍来作甚?”

“捶击我腹,令我小产。”天穿道长冷声道,“我要再上天磴,切不可再拖一累赘。”

胡周慌道,“若拿那棍击你腹,怕捶的不但有那孽胎,还有你脏腑!若是身受重伤,还谈何攀上天磴?”

“无妨,我可拿捏力道。不便是同隔肉断砖一般的道理么?”

老人执拗地摇头,如少年一般怒道,“你手脚尚且断着,不许做此事,你若动着心思,我便拿麻绳将你捆着,教你那坏心思同手脚皆不可动!”他大喘一口气,又道,“何况,不用那棒捶棍打的法子亦能半生,只要服些山苋菜、黑三棱和续命筒,便也可伤娠……”

说到此处,他却一时语塞。昆仑千里冰封,距中土隔万水千山,何处寻得这些药草来?心中渐而惊疑不定,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胡周伸出干瘦的手,将天穿道长搀起,给腕节垫上一件亚克太克。他随老道士学了些半桶水医术,听了脉,却觉要诊那脉如高地打井,许久探不清脉音,好似凿了老半天不见井水。待重重一按,却勉强按到了,于是他便知这是沉脉。

“不可半产!”胡周变色道,“你阴滞在内,正炁阻塞,那孽儿吞了你三元之气,若是勉强失胎,会教你伤形危神,从此根性枯朽,道行大佚!”

“那又会怎样?”

寒风刮过地皮,毡帐也似随着万千白草一齐摧腰,苦寒如浪,溢满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