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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57)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都不是。”白衣女子淡淡地望了你一眼。“是你的师父。”

……

文坚,你被一个叫“天穿道长”的女人收入了天坛山无为观,做她的弟子。

你问她为何要收你作弟子,她含糊其辞,只道你生得如她早夭的孩儿,且有天相道骨,是个好教导的材料。

观中还有几人,一个是自山下而来的马棍,大腹便便,着了黄褐玄巾充作道士,得意地称自己作“微言道人”。一个是看守漏泽园的小沙弥,还俗后生了发,取了道号叫“迷阵子”。将来,你还会有一个气充志骄的师姊左不正。

你在观中学道数年,一身顽皮贼骨,爱掏蟹摸虾,却颇得天穿道长、微言道人二人疼爱。

可惜好景不长,人世的大渊献之灾不可避,山洪之后必接大疫。大水浸满城堞,泡坏谷麦,街上浮尸遍地。震灾迭起,人世间哀声一片。

无为观亦未能脱身这苦厄,于是你决心救世。你背上行箧,步往昆仑,有一言道山为天梯,勾通天地。你前往昆仑玉虚,登六千级天磴,求做中天星官之门徒。

你兢兢翼翼,席不暇暖,做那编削文书一事。因你有耳闻则育、过目不忘之才,又耐得住黄卷青灯之苦,故而拔擢得快。一日,天记府调你去理架阁库,你竟一夜将库中文书分理得井然不乱,由此得入了文昌帝君之眼。

在天廷的时日里,你仍挂记阳世诸事,时时以轩辕镜映照世间。除却扶助无为观中诸人外,若见凡间遭难,你便悄悄将自己功德箱里的香油钱散给灾民。

一日,文昌帝君唤你入文昌宫。文昌宫青砖灰瓦,古朴雅致。帝君坐于曲水纹椅上,雪髯银须,戴竹丝胎帽,慈祥恺恻,旁侍两个青缎衣童子。

文昌帝君见了你,慈眉善目地问:“文坚,我闻你有济度众生之心,又立救灾恤世之功,如今文昌宫尚有一位,不知你愿屈就否?”

你叩首拜谢:“得帝君青眼,某不胜惶恐。济世本乃下官之愿,此身可供帝君如牛马驱策。”

文昌帝君呵呵一笑,捋须道:“文昌宫中那位子虽高,却是个烫手山芋,需督查三命,即为受命、遭命、随命,掌苍生年寿,断众生凶善,赐世人福祸。因无人可胜任,故而此位已空缺千年。你若有心,我便先教你留在文昌宫中,随着看练,往后提擢。”

你稽首再拜,谢了文昌帝君美意。

“帝君既让下官坐那位,某不敢推辞。”

从此往后,你便留于红墙碧瓦的天记府中,退衙逼夜,拜表侵晨。

文坚,你夙兴夜寐,尽力谋那凡间运道。后来你得拜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着漆冠锦褧,腰悬玉琀蝉,足蹬玄云,威动九霄。无数星官在你脚下拜伏,对你额手称颂。

你做了那高高在上的大司命,却仍心念凡间。你忽而欲回天坛山无为观一看,你是可掌年岁命理的大司命,你可拨星转月,回到观中尚有人在之时一观。于是你携上天书,踏上玄云,落入天坛山。

那时的天坛山穹高云碧,雾海浩荡。你回山时天正小雨,绿芜漫地。

你避开殿门香客,从后山小径而上,接着你便会看到连绵的灰瓦,看到三清殿里的袅袅青烟,看到覆着翠苔的石墙与葱茏烟松。

然后你便会看到我。

我会着一袭鲜红道衣,挂上枣木牌与你曾予我的降妖剑,在松林里一直静静地候着你。我是灵鬼官,是被你赐名“祝阴”之人,是你的小蛇。

我会等你踏雨而来。你登上石阶,如穿梭过漫漫年岁。

你一定对一切毫无所察,因你此前一生的故事里,我并未留痕。因而在你眼里,那一刻定是我们的初见。

但于我而言,那却是我风栉雨沐、历经千难万恶才换来的一个终点。

神君大人,这便是我写给你的故事。

我为提笔客,你是书中人。既然我已与你死别,那我们便在天书里相见。

我的心愿会于此刻了却。你还记得否?九千余年前,我求道天坛山,与你在山下相别。你未能与我上山习道,独我一人在山中对你苦苦思恋。这一回倒不同了,你将是我的师兄,我做你的师弟,我们将一道跻峰造极,望水碧山青。

那时的我会微笑着望着你,向你道出我的名姓。那是你曾赐予我的珍宝:

“在下乃天坛山无为观关门弟子,祝阴。”

雨色空濛,清寒漠漠。那时的你也会仰首,与我目光相织。

你的眼神定如往时一般澄亮、坚定,眸如深墨,其中藏着永不穷尽的光火。

然后你会说:

“我是你的大师兄,文易情。”

第四十章 寒暑移此心

火光在灯锭里急促一闪,像蛾子飞跃而起。

架阁库中摆起一张楠木书案,一红衣少年伏卧其上,他枕着臂,睡得深沉。成堆的天书纸摊散身边,如落一地雪花。

近来库中不再留架阁官,少司命屏退众星官,将这昏黯的库房留给了祝阴写画天书。

祝阴昼夜不息,伏案劳作,犹如当初的神君一般。清油添了一回又一回,架阁库中火光长明。他时而昏睡于案,又旋即惊醒,强打精神写字。

少司命的天书只可赋予新生,故而祝阴心里生出一个念想:

既然不可让神君起死回生,那他便只得再造一个神君。

祝阴乘隙溜出天记府,去往紫金山。岁寒林疏,草衰烟淡,他在青瓦茆屋前寻见了神君的一方小坟。他咬咬牙,用手拨开土,刨了许久,终见寿枋一角。打开椁盖一瞧,里头神君的尸身却已化灰,灰堆里有些光辉照耀的碎片,仿若琉璃星尘。于是祝阴便知那是神君的魂心残片,人死后,尸躯中仍存魂心,便如那舍利子一般。他将其小心收敛,赴往天廷。

他不再去云峰宫点卯,而是溜至悬圃中去削神树建木皮。将建木皮烤焦后,他用其中焦油仔细地拼起魂心。虽裂纹遍布,却勉强拼得个浑圆形状。于是祝阴将那魂心放入少司命的天书中,将它置于书中的文坚身上。

魂心绽出残破光芒,旋即一闪而落,融入天书的字里行间。祝阴看着天书中的世界,孤月晕散,天幕显出暗玉紫。魂心犹如流星般划过天际,落入朝歌黎阳的一户农家中。

那倒不是农户家中有婴孩呱呱坠地,而是有一浑身血污男婴被弃于那农户家的茅草堆中。那男婴的娘亲咬断了脐带,将他抛弃,于是这小孩儿生来便没了爹娘,没了归宿。

魂心自天际坠落,落入那婴孩的胸膛。从此以后,那男孩儿便与众不同。祝阴看着天书中的婴儿,悲哀如漠漠夜色,盖满心头。那是他的神君,却是不曾与他度过紫金山中九千余年岁月的神君。如今的神君如一株初生幼苗,需由他浇灌培护。

少司命曾说,生人与死者注定永隔阴阳。祝阴本以为生与死便是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如今他却发觉最远的距离并非是一人碧落,一人黄泉,而是神君在书中,他在书外,他们永不可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