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欺世盗命(258)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神君大人。”望着天书中的那幼弱身影,祝阴羽睫低垂,“祝某会在此护佑您长大。”

想了想,他又悲哀地添上一句:

“哪怕是在天书之外,在没有您的世界里,我会永远守望着您。”

痛楚却如藤萝瓜秧,悄然攀满心房。祝阴望着文坚,便似看着水中月、镜中花,那般的教人艳羡,却终是遥不可及。他时而泣血哀鸣,在散乱的天书中将自己紧紧搂起。一个念头如尸腐上的鸦鸟,久久盘桓心头:

神君已死,他在少司命的天书上所写下的这条新生命,真是神君么?

世人有言,人便如一只精丽瓷器,回忆、记忆便是那瓷片,若是失了一二片,那便已不完满。如今天书中的文坚与往时的神君全然不同,更无与他相伴的记忆。

他们二者,难道并非一人?

每每念及这一点,祝阴便觉百般折磨。他一面希冀着新生的神君可少历些苦难,一面又绝望地察觉唯有经疾苦磨砺,方才可成就与他相逢时的神君。文坚是文坚,神君是神君。

目光移向天书,祝阴望见光阴已流转至大渊献之岁,雨淹十日,汪洋浩漫。土龙出江,浮尸多如虫蚁。天坛山亦遭此患,茅屋药圃被尽皆冲垮。

天坛山上一片狼藉,浮木枯枝宛若断肢残臂,被泥覆着。无为观中人因肚饥而去了两位,其余人皆面有菜色。饥饿是一场可怖的瘴雾,不知觉间便已笼盖四野,夺人性命。

在一个细雨清晨,文坚忽而拾掇了荆笔、麻纸,背起书箧,踏出天坛山门。他泛舟攀山,一路历雪雨风霜,终至昆仑。登上六千级天磴,玉虚宫仙子见他鹑衣百结,眉头大蹙,道:

“来者何人?”

文坚微笑:“我是来讨官儿做的。”

他身量不高,虽一身麻葛,却仍打理得利落干净。鸦黑发,新月眉,点漆眼,像一杆竹一般挺在殿中。

玉虚宫仙子的脸皱作一团,舒开来时却带了刻薄的笑:“你这小郎君,好生无礼!昆仑玉虚岂是何人皆可闯之地?中天星官要的仙童已然选毕,你请回罢!”

祝阴望着天书里的一切,无奈地叹息。他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文坚虽被那玉虚宫仙子低瞧,却有磨而不磷之心,执意要做星官。于是他在玉虚宫中叩首长跪不起,额前膝下血红一片,有金甲天将瞧他志坚心定,终是不忍,央请玉虚宫仙子将他收归门下。

往后,文坚将经穷年累月之历练,等时机到来,让文昌帝君将其汲引至大司命之位。

祝阴正闭了眼,忽又听得天书世界里的文坚开口,嗓音清亮,满是少年意气:

“不,我不走。非但不走,还要留在这儿办事。”

玉虚宫仙子白了脸,扭头对金甲天将叫道:“撵他出去!”

文坚却前迈一步,伸手指着仙子身后,笑嘻嘻地道:“敢问天仙,那是甚么?”

仙子回首一望,却见身后堆摞着烟海似的史册文书,登时颦眉蹙頞,低声啐道:“天记府的书册,又堆到这儿来了!”

原来天记府乃收藏天廷诸文牍之所,只是那处籍册汗牛充栋,那勾管官又是苦差,无人愿做,故而卷宗常溢下成天,落进中天。

文坚背着手,笑得像一只狡刁的野狐:“仙子姐姐,我恰识得几个字儿。你纳我入宫,我替你们收敛这些书册可好?”

“收敛书册这活儿谁都可做得来……”仙子还未说完,便忽被文坚打断。

“一夜。”麻衣少年伸出一指,脸上带着骄人笑意,“一夜过后,我便可将这文册别类理好!”

仙子将信将疑,却也教他当夜留于玉虚宫中。不想第二日晨起,却见得千万章函皆摆列得齐齐整整,宛若方柱。

文坚在其中抱手微笑,眉眼飞扬。

玉虚宫仙子看得惊愕失色,半晌,脸上才复了些血色,慢慢地道:

“成,你就留在玉虚宫罢。”

从此,文坚便居留玉虚宫中。

这厮活泼不羁,偏爱上蹿下跳,时而骑着天马游遍九野,时而偷食蓬莱仙丹。他嘴甜,模样又生得俏,常去司籍仙子那儿讨来笔墨,收留着自用。待司令仙子来问起时,他便仰头一笑:

“全用没了!”

司令仙子气急败坏,戳着他鼻子道:“你这败家偷油鼠,寻这么多笔墨来,究竟是要做何事?”

文坚嘻嘻一笑,旋即正色道:

“拿来铸神迹呀。”

铸神迹?司令仙子大惑,她却不知每日散值后,文坚皆会回至官舍中,闭门不出,只在算理凡间香火、功德。若是发觉九州何处有福运派得少的,他便写好呈书,递往凌霄宝殿,免得天廷星官削剥凡民。他不眠不休,劳累十分,白日里却仍强打精神。这一切无人知晓,只有天书之外的祝阴看在眼里,痛彻心扉。

明明文坚不曾历神君所受苦难,可却仍心系黎民。

祝阴望着那于玉虚宫中悠闲漫步的身影,不知觉间已泪如雨下。真是奇怪啊。不论命理如何,每一世的神君皆是如此的襟怀苍生。

他正潸然泪下,忽嗅得一阵桂馥兰芳。

不知觉间,少司命已在他身边翩然而落,像一朵艳丽的花儿。

“你在忧心他们二人并非一人么?”少司命低低地道,“多么浅薄的疑问,明明是同一枚魂心,不过是栽生的土壤不同,你却在为此而动摇。”

祝阴只是痴痴地望着天书中的那个身影。

“他是在你写下的天书里长成的人儿,是你所期盼的他的模样。”少司命伸出纤指,点着书页,“你瞧,你望他莫再愁眉不展,他便常开笑口。你盼他能享荣华,他便得上昆仑玉虚宫。将来他还会回天坛山无为观中,与你同做师兄弟。”

“……只是,有一事你须谨记。”

“甚么事?”

祝阴先前仿若枯尸,如今却总算似有了丝知觉。

“在天坛山无为观与他相逢的,是那个世界的你,并非如今的你。”少司命轻启朱唇,言语如猛毒般流溢而出。“你的世界里,永远也不会再有你那位神君。”

一刹间,似有一个响雷崩裂于顶。

祝阴抖抖簌簌,转过身来看少司命:“您这是……何意?”

少司命乌发垂髻,双瞳剪水,一袭小簇花纹锦衣,亭亭玉立。见祝阴白了脸,她掩口吃吃地笑。

“你还不明白这道理么?你早同那人生死相别,这便是你永不可变的命理。你是书外人,哪儿能触书里的世界?”

祝阴猛然望向天书,那纸页里墨迹烟烟袅袅,勾勒出绝巘奇峰,翠林春草,一个身影缓步踏上石阶,是归返天坛山的文坚。

他一身雪白直裰,柳眉凤目,却闪着灵动狡黠之光。

祝阴知他是个不甘伏于命理的性子,明明可安稳度日,偏爱尽露风头。明明替他在天书上写好了往后应循之事,可他却爱剑走偏锋。

有时,祝阴望着他的身影,会生出一个念头:在紫金山下拾到他之前的神君大人,也是这般顽皮赖骨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