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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56)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你想要甚么样的故事,欲要甚么样的结局,便自己写来。就如你那位神君当初所做的一样。”

祝阴坐在那书案前,对着那白净的纸面,突而手足无措。这就是少司命所说的“复生”的法子么?

心上像压了千百只秤砣,沉甸甸的,有些闷疼。他抬眼望向少司命,问,“您的意思是,我也可与神君大人一般,在这天书上改易命理?我能将神君逝世一事抹去,继续在紫金山颐养天年?”

少司命摇头,巧笑倩兮,“不对,不对。我的天书与大司命的不同,他掌寿夭生死,我却不掌此事。”

烛焰摇摆,像在昏黯里开出了茸花。祝阴忽而无由地觉得心慌,为何会慌张?眼前的黑暗似浓雾,环抱着少司命,明明他与那少女模样的神明近在咫尺,他却忽觉得似与她远在天涯。

“我掌的是‘赋生’,你明白么?”

神女的朱唇一开一阖,仿若铡刀,让他心惊肉跳。

“不是教死人复苏,而是‘赋予新生’。”

新生。这两个字犹如片刀,倏然自心上砍落。祝阴脸色苍白。

“也便是说,我不可令你惦念在心上的大司命回生。死便是执手相别,是去而不返,从来不可回转。”少司命垂眸,灯火在黯沉的眸子里挣扎,几近熄灭。“生人与死者,注定永隔黄泉。”

祝阴仓皇地摇头,这不是真的。他开口,声音在颤抖,“可……可神君大人便可改逆生死!他能替人担受苦难,转危为安!”

少司命望着他,目光柔潺如水。

“所以他才任得了大司命。这天上天下,唯有他一人可凭凡躯受那出生入死之难。不是因他成了大司命,方才可执掌生死,而是他能逆乱天道,方才做了大司命。”

祝阴只是在打抖,他只觉浑身浸了冰水似的发寒。“您是说,您的天书与神君大人迥异,并不可将他复生?”

“是。”少司命叹息,“过往与你相伴的神君已死,无可挽回。我的天书只可结缘、赋生,只能让一条崭新性命降临于世。”

泪如决堤洪流,顷刻而出。祝阴怔然伫立,任泪水滴答答而淌,似丢去了三魂七魄。

在绚丽烟霞下将血肉喂入小蛇口中的神君。

将他盘于颈上,同他说笑着行过淮水的神君。

在青瓦小院里捉笔修缮天书的神君。卧于罗汉床上,用衾被轻轻笼着他的神君。

所有的影子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忽然明白,在那个惨白如雪的清晨,神君早已别他而去。

——神君永不会再回。

“我下地府去寻他!”沉默良久,祝阴失态地叫道。

“他万念俱灰,魂心已碎,碧落黄泉,再无他的容身之处。哪怕是入了地府,恐怕你也得空手而归。”少司命道,一摆云纹袖,旋身离去。“与其沉湎过往,牵挂那死人之事,不若拿我的天书来思忖赋生的法子。我那天书虽是何事皆可写,却需恪守福祸相依的道理,苦厄与福分要均等,方才可实现。”

她又道。“你仔细想想罢,我予足你时间,你可在此处想上一百年、一千年。”

少司命甩袖而去,架阁库中黯淡无光,只余祝阴一人。

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麻纸洁白无瑕,祝阴垂首望着那纸,任泪珠子往下坠。人的血会流净,可泪却永流不尽。

“神君大人,您好狠的心。”祝阴喃喃自语。“去那么远的地方,却不告而别。”

他哭了许久,哭到星流云散,烛泪淌满铜盘。暮去朝来,鸾啼歇了,夜蛩又起,他流泪不息,一声迭一声地噎泣。

后来他发觉,再如何垂泪,皆唤不回过往那位与他相伴近万年的神君。终于,他抹了泪,颤着手拿起彤管笔,蘸饱了墨,在白麻纸上落字。那字歪歪扭扭,仿若蛇行,神君曾把着他的手教他,可他那时心性顽劣,不爱习字儿。

唯有神君的名姓他是写得规整的。

文坚。他在少司命的天书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两个字。悲哀如涨起的海潮,冲涌心头。

他想,神君已写尽了天下苍生之事,而神君自己的故事,便由他来书写。

黑暗中,祝阴喃喃道:

“神君大人,这是我献给您的故事。”

——

文坚,这是我为你而写的故事。

你是朝歌黎阳县人,不知爹娘为何人,也不知忧愁为何物,生来便是个成日在泥里打滚的小混子。

那时你还尚未有名姓,蓬头跣足,瘦瘦小小,是个衣不蔽体的乞儿。你宿于灰坑边,在村民的弃物里寻些断耳剔子、梳篦,在溪水边洗净了,再跑到邻村去卖。邻村小儿见你浑身灰土,便讥你:“泥巴!土块!”久而久之,你便真以为自己的大名儿叫“泥巴”。

你只会笑,因为人人皆爱看笑脸。你一笑,手里的旧领抹、香袋子便能卖得顺溜许多。

只是村里的德柱瞧你不顺眼,因你洗净头脸后便一副周正模样,水灵可人,最讨妇人欢心。每回你抱着旧布包袱、趿拉着草履行过他门前时,他总会直眉瞪眼,大喝道:

“臭泥巴,滚!”

有一回你行过时,他拿石块砸你,砸了满头满脸的血。在那往后还变本加厉,在村里长舌,诬你是个插手偷儿,窃了他家一贯铜钱。你在村里的名声愈来愈坏,人人对你掩鼻侧目,终于是卖不成那些旧物玩意儿了。

离开村子的那一日,夕阳斜照,凄凉如血。你背起小小的布包袱,行至村口,却见德柱站在面前,手里牵着两条黄狗,瞧着你冷笑。

“臭泥巴,你终于要滚啦?要去其他地儿搬弄你那油滑唇舌?你年纪小,我怕你长歪了性子,须教训你一下,让你懂得这天底下没一片地儿是可供你放肆的!”

德柱说着,放开了犬绳。两只黄犬早被饿得眼放绿光,当即扑至你身上,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撕咬!

你惊恐万状,被咬得鲜血淋漓。德柱便在一旁抱着手,得意地哈哈大笑。

可就在此时,那两只在你身上作恶的饿犬忽如破布般飞起,跌落在地。剑锋飞过,光如夜雪清霜,你捂着伤口抬头一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立于你身前。

“甚么人!”德柱大惊。

那女子粉妆玉琢,柳眉星眼,却面无表情。她说:“我是路过的神仙。”

她弯下腰,抱起满是血污的你。不理德柱,转身便走。你看见她背上负着一柄皮棉纸伞,只有伞,没有剑,却在方才划出了凌厉剑光。

“你……你要带这小子去哪儿!”德柱仍不死心,在他们身后大叫。

白衣女人道:“我瞧他细皮嫩肉,有道根仙骨,欲捉回去炖着吃。”

她驻足,回头对德柱阴惨惨地一笑,“你看起来也有道根。”

德柱不曾亲眼见过吃人的女妖怪,吓得屎尿横流,提着下袴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白衣女子抱着你,晃晃悠悠地往山上走,那臂膀温暖如春,犹如襁褓。你好奇地发问,“你是神仙,还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