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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48)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他之前在天廷里待得久,只觉得够呛,入凡尘后倒是不想再学往时那一套了。

管事婆子蹙眉,却觉他先前礼度委蛇,也不好发作。她迈着碎步,走到圈椅前坐下。侍婢递上盛水的煮茶炉,她抿着口,看着小炉灶里生起的摇曳的烟苗。

“唉,四小姐寻了你,是她识短虑浅,结缡的事,怎得轻易许诺?”

易情抬头望向她,水气自壶中冒出,浓厚如帘。她那尖刻的神色在那朦胧里竟显出了一分柔和。

“老身看着四小姐长大,她打小便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是拗不了头的蛮牛。”管事婆子研了茶末,洒进水里,用盏盖摩着杯缘,叹着气道,“她寻的前七个郎君,皆是无籍徒。画像画得好看,却都是侮上凌下的混账,要真成了婚,那怎地得了?”

易情听了,想起厢房里的那些挂画,忙不迭坐直了,问道,“那左不正的前七任郎君…如今是不是已……”

他本想问那七人是不是被象王除去。却听得那管事婆子冷哼一声,道:“那七个地棍还留在府中作甚?左大人倒想除了他们,但老身倒总早一步,已将他们乱棍打走啦!”

易情瞠目结舌,却又听她重重哼声,“家主大人从来看不起人,杀人于他而言便同碾死蝼蚁一般。老身虽也看不起那伙地棍,可要是这屋里死了人,岂不是会落得个凶宅名声?”

“所以那些人皆未死?”

“没死!约莫是改头换面,回山沟子里过日去了罢。”那管事婆子凶神恶煞地瞪他,“怎么,你这村小子,存心想诬老身杀人?”

易情赶忙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管事婆子盯着他好一会儿,总算抿嘴笑了。眼梢往花白的鬓发里扬去,两只平日里有些浑黯的眼这时却迸出了清露似的辉光。她狡黠地眨眼道:

“喂,皮小子,还有一样事儿,你还不曾学呢。”

“是甚么?”

管事婆子笑吟吟地道:

“如何…圆房。”

回到厢房中时,已是亥时了。府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街里的打更声。雪静静地落下,树影在雾气里隐约不清,像香炷在供台上落下的灰痕。

易情怀里揣着欢喜佛像,一路烧红着脸,急匆匆地入了房。他坐在榻上半晌,旋即又跳起来,不安地踱步。管事婆子给他看了许多秘戏画儿,教他明日如何入洞房。他虽以前阅卷时偶见过楚天云雨之事,却头一回知晓得这般仔细。他连炭盆都未点,只因心头似烧起了燥热的火,熊熊燎原。

他明日真要和左不正升拜、入洞房么?易情脸上虽热,却打了个寒噤。

他这些日子随着左不正东奔西跑,实则是在祥云上暗察那召鬼阵的纹样。九狱阵遍布荥州,他已将路迹记入脑海。他无数次想用宝术涂抹纹迹,可皆不能成。七齿象王定是想择日召鬼王,可那日子是在何时,那阵法又应如何破去?

易情坐在椅儿上,仔细地思考着这些层迭而来的问题。即便画毕了九狱阵,要召得鬼王,也需奉上牺牲。若是祭拜神灵,猪牛羊即可。可若是闍婆鬼子,便需活人。他得尽快想法子破去九狱阵,免得象王得逞。

正思索时,风里忽然递来枯枝裂声。

易情一个激灵,跳起身来。素月寒晖浸透了窗纸,他看见窗槅子外像是有个浅淡的影子。

那影子驻足片刻,却又倏尔斜倒。雪地里传来闷声,那人影像是兀然倒地了。

他的一颗心像要跳出嗓子眼。易情急匆匆地奔过去,推开槅扇。朔风刺骨,像无情的利刀割过面颊,白雪肆虐。雪地里像点起了灯盏,白莹莹的一片,衬得地上的鲜血格外刺目。

他低头一看,短促地抽了口凉气。

祝阴阖着眼,脸色苍白如雪,一臂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正浑身是血地倒在他房前。

第二十六章 桃李偶同心

心上像是被栓了块巨石,直直坠落下去。

易情如经五雷轰顶,他连忙屈身下去,叫了几声祝阴。可祝阴伏地不动,覆眼红绫松散,整个人软绵绵的,像被抽去了骨头与魂神,全无回音。这师弟一臂创巨痛深,像被猛兽咬噬,创口处可见森然白骨。除却几乎断去的手臂,他身披数创,血迹结在艳冶的红衣上,像暗杂的腊梅花丛。

祝阴怎会在这里?

数日之前,易情伤重,曾在浑噩里听见这师弟与冷山龙在外相谈。也不知他们后来说了些甚么话,他只记得那时窗外料峭冰寒,风雪肃杀。

那日重伤的是自己,如今却轮到了祝阴。易情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将这不省人事的师弟拖进房里。此时的祝阴孱而无力,剥开衣衫一瞧,身上尽是戈枪刺伤。冷山龙有一杆白蜡枪,枪头是熔了降妖剑铁后铸的。

易情蹙眉,被牵了红线的心口开始针扎样的疼。入了左府以后,他没想到连这身手矫捷的师弟也受了伤。祝阴消失了几日,在这其间,莫非他是与冷山龙兵戎相见、大打出手,一刻都未歇过么?

祝阴低而急促地吐气,额头烧得如炭块般滚烫。那枪伤着实厉害,到如今仍在汩汩流血。一个疑窦在易情心中升起,为何降妖剑也会在祝阴身上留下不愈之伤?

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多想。易情指尖一动,运起“形诸笔墨”的宝术。酣墨淋漓而出,像游蛇一般吞去祝阴的创口,又落到了易情掌上。

墨迹缓缓蠕动,在他手上画下伤痕。易情痛得咨牙俫嘴,他将祝阴的伤移到了自己身上。不过他只移了几道浅创,深的却是不敢移了。只因祝阴是武官,身体底子要比他好。

伤处如烙铁般热痛,易情咬着牙,又拾了屋中的名流集藻册、剔红纹盘等名贵物件。他以此为代价,画了些裹伤用的麻布,用酒水洗了两人伤口,敷上金疮药。祝阴面色酡红,在易情替他裹伤时难耐地扭头低吟,辗转反侧。血染红了席榻,易情不安地唤道:

“…祝阴?”

祝阴似有所感,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两眼却未睁开。

“是谁伤的你?”易情轻声道,“是冷山龙么?”

过了许久,祝阴方才低低应声,柳叶眉像拧了结,脸庞染了浅红,像天边的流霞。过了许久,他总算微微睁眼,那眼里却烟雨未晴,濛濛胧胧。

易情赶忙问道:“身上还有哪儿难受么?”

祝阴蜷起身,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痛。”

他动着干裂的唇,喃喃自语:“哪里都痛……”

他失了平素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嚣狂气,如今却曲缩在四面床里,像被折了爪獠的小狸奴。可下一刻,他便似昏了头,呢喃着哀求:

“神君大人,祝某好痛…再不能…替您进香,求您…垂怜。”

这小子在发些狂梦,大抵在梦里和曾是神君的自己私会。易情没法子,也只能将四处门帘拉好,烧热炭火。一面拨着盆中的炭,易情一面问道:

“你为何会与冷山龙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