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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47)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厚厚的一摞白麻纸,皆写着过去人间曾遭逢过的灾荒。

水灾、旱灾、雹灾、地动、兵难…麻纸上似写着无数苦难,而在那麻纸述写灾荒的字迹下,皆盖着一个天记府的章印,不变地书着一行字:“代受其难。”

微言道人怔怔地捧着那些纸,心口像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神明也曾垂怜过人世么?会庇荫他们渡过茫茫苦海?

他曾见过在朝歌街头在经棚里叩拜的灾民,缭绕香烟里,神佛居于龛中,慈眉善目,却又高不可攀。

翻到了最后,乌木小匣见了底,只余一张皱巴巴的青檀宣纸,被仔细地叠好收放着。微言道人展开来,就着灯火察看。那似是一封尺素,其上的字迹寥寥,却约莫是被雨水打湿,墨迹晕染,已看不大清。纸缘有些已涸的污渍,像是许久之前留下的血迹,怵目惊心。

那上面并无天记府的玉印,笔痕浅淡。写信的人大抵是个文官,前面像是在写些近况,说书斋里缺些纸笔。微言道人眯着眼仔细地看,见得“只余竹纸数张,羊毫两支”…这些字眼。

可那字迹到了后来,便愈发潦草,失了端正,仿佛持笔人气力难支。水迹愈来愈多,漫过了纸面。

只剩最后几字能勉强辨得:“予一无长物,无以奉君。”

“唯取丹心一片,形诸笔墨。”

第二十五章 桃李偶同心

左不正、易情和左三儿三人回到了左府中。

院里张灯结彩,花钗大袖、九品官服已备好,好日的红纸知单也已发了出去。女侍们夹道迎列,皆着新裁的绢裙子,庭里像开起了数十朵花儿。列尾站着着一身缎子袄的管事婆子,那婆子见左不正大摇大摆地回来,满脸的皱纹里却沁满了汗。她福了一福,讪笑道:

“四小姐,您回来啦!”

左不正东张西望,却道:“姑父仍不在么?”

婆子道:“哎唷,您在寻他?他如今虽不在,这几日却也在寻您咧!要老身知会他一声么?”

左不正冷笑:“不用。他要是在完婚前回府里来,你们便乱棍将他打出去罢。”

管事婆子听了,大惊失色:“老身怎敢对家主做这事儿!”

“那你到时便告诉我一声,由我将他打出去就行。”左不正蹙着柳眉,低声啐道,“他奶奶的,他搅黄了我七次婚事,我偏不信这回仍不能成!”

她话锋一转,又问道,“今日能成婚了么?”

听了此话,婆子忽而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今…今儿还不成。”

“为何不成?”

“四小姐,您不知道呀。您俩如今成婚,可是将提亲、定亲的事皆略过不谈,并无待嫁,也未讨那‘五子登科’的彩头,这样急匆匆地成婚,不知要触多少霉头!”婆子屈起手指点数,“今儿正是己巳日,犯阳,正恰克夫,您自个儿是不怕凶日,可您的夫君却怕呀!”

左不正听了,确是有些为难。她虽天不怕地不怕,但着实是教七桩婚事栽在了她手里。瞧易情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在阴毒的姑父面前定是走不过三合。

“那何时可成婚?”

“明日便成。”管事婆子笑靥如花,“咱们今夜还需将庚帖奉在灶君神像前咧。”

左不正犹豫着扭头问易情,“喂,脓包夫君,你觉得若是第二天成婚,你等得及么?”

易情将两臂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全听你的。”

那管事婆子又谄笑道:“四小姐,您这夫君乃乡野村儿,不曾知礼,怕是连明儿赞礼的话也听不懂。您若是放心,便正好能将他交给老身一夜,老身教他如何拜堂,如何接武、趋步施礼,如何垂足而坐、稽首叩拜。他若入了左府中,这等礼节都不知,又怎地成?”

易情嘟嘟囔囔:“你乐意教我,可我不乐意学啊。”

那婆子眼里精光大放,斥道:“无礼小子!咱们左氏乃名门大户,哪儿容你在此撒野?”

左不正想了想,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道:“也好,劳你今夜多教他,免得他明日入洞房时手慌脚乱,像个熊小崽儿。”

那婆子敛了恼怒神色,嘴角像月牙似的弯起。可就在此时,左不正忽而解下刀锷上的蓝螭,伸手一甩。蓝螭如疾电般蹿出,一下便盘上了管事婆子的脖颈。那婆子惊出一身冷汗,瞠目结舌,连连后退。

“这…这是甚么!”她尖叫道。

左不正笑嘻嘻地道:“你以为我不懂你动甚么歪心思?你们又想趁今夜害我那脓包夫君,是不是?现在好啦,我将他交给你们,可你们若是对他轻举妄动,这小蛇便会咬破你们的头颈。”

那蓝螭先前被她勒令要缩了身量,盘在刀锷上,如今只余两指之粗,缠在管事婆子脖颈上时就如一条天青石链。左不正对蓝螭霸道地说:“喂,长虫,要是你见着她们害我夫君,我准你吃了她们。你也别想着逃,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捉回来!”

蓝螭见她龇牙咧嘴,很是惊恐,忙不迭点头。那管事婆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亦不好发作,只得将易情领走了。

易情被领进了偏房里,婆子忌惮地缩起脖颈,见那蓝螭纹丝不动,总算放心地从墙上取下戒尺。她拿尺端拍着掌,恶声恶气道。

“村野小子,老身不管你最后会不会同小姐成婚,但你既入了左氏的门,便需守德知礼,知道了么?”

她先是要易情练接武,步子要细而碎,脚跟贴着脚尖,打街骂巷的无赖样儿断然不可有。如此一来,行起路来时便端庄稳重。管事婆子在易情头顶放了一只玻璃描金碗,里头盛满了水,若是步子走得急了、歪了,水便会溢洒下来。

她本想着这厮一副兴灾作祸的地棍样,恐怕是半点礼数都不知的。入了左府,需先挫挫他的锐气。可不想易情端着步子,身杆儿挺得如杨树般笔直。从偏房北走到南,绕过苍松屏风,走近隔墙,他如闲庭信步,头上碗中的水不洒半滴,且隐透出一股命官巡查的气势来。

待走到墙边,易情放下碗,淡声道,“还要学甚么?”

管事婆子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才从喉中挤出了几个字,“还…还有坐姿!”

易情走到竹编席前,跪坐下来。他跽坐端正,目光恬静如水。

“还…还有……”管事婆子磕巴道,“如何九拜!”

易情遂拱手叩头,将稽首、顿首、空首等礼一一演来。他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不是曾在名门旺族中度日,便是曾在龙楼凤阁里侍奉君王。那管事婆子又考了几种礼节,他皆应对如流。初时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突而消弭不见,此时的他更似知书知礼的世家子弟。

罢了,他又问:“还要学甚么?”

婆子憋着气,叫道,“不学了,不学了!”

易情笑道:“那便好。”说着,他的腰一下便塌了,佝着背箕踞而坐。婆子瞧得目瞪口呆,却见他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唉,我也不是不会这些礼仪,可要是成日这么端着,可累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