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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55)

“崇之,他毕竟身在翰林院。”

政事堂里的官员还没来齐整,孟云献瞧着张敬阴云密布的脸色,便将手中的奏疏放到膝上,压着些声音道:“你虽是他的老师,可有些事啊,你是替他做不了主的。”

张敬闻声,侧过脸来瞧着他,“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要说如今这般局面,可不就是你最想看到的么?”

“谏院和翰林院闹到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你还不如那蒋先明知道着急上火,倪青岚的这桩案子,已经不单纯了,他们已经不是在为倪青岚而闹。”

张敬咳嗽了好一阵,也没接孟云献递来的茶,自己让堂候官斟了一碗来喝了几口,才又接着道,“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事儿够了没有?”

孟云献收敛了些笑意:“不够。”

“崇之,虽说吴太师这么久也没见到官家一面,可你看,今儿官家这么一病,吴贵妃立即便往庆和殿侍疾去了。”

“吴贵妃在官家身边多少年了,她是最得圣心的,只吴继康这么一个弟弟,两人年纪相差大,她也没有子嗣,对吴继康不可谓不偏疼,而官家呢,也算是看着吴继康长大的,你以为他不见吴太师,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孟云献望向门外那片耀眼的日光,意味深长:

“我看,官家未必真想处置吴继康。”

中秋当日,正元帝仍卧病在床,谏院与翰林院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却始终没有拿出个给吴继康定罪的章程。

“听说他有哮喘,在夤夜司里发了病,他那个贵妃姐姐正在官家身边侍疾,听说是她与官家求的情……”

“官家今儿早上发的旨意,准许他回吴府里养病……”

午后秋阳正盛,倪素听着周遭许多人的议论声,却觉身上是彻骨的寒凉,恍惚间听到身边有人嚷嚷了声“出来了”,她立即抬起头。

夤夜司漆黑森冷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被人用滑竿抬了出来,他的脸色泛白,气若游丝般靠着椅背,半睁着眼睛。

“韩清,自从接了这冬试案,你啊,就少有个在宫里的时候,若不是咱家今儿奉旨来这一趟,要见你还难呐。”

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才嘱咐抬滑竿的人仔细些,回头见夤夜司使韩清出来,便笑眯眯地说。

“干爹,今儿晚上儿子就回宫里去,中秋佳节,儿子自当是要在干爹面前的。”韩清面露笑容。

“咱们这些人哪有个佳节不佳节的,官家头疾难捱,你就是来了,咱家只怕也是不得闲的。”梁神福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咱家知道的,正因如此,咱家才要提点你一句,少较真儿,当心真惹官家不快。”

这话梁神福说得很委婉,声音也压得很低,只有韩清一个人听得见。

韩清垂首,“儿子记下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旁的周挺看见了底下人堆里的倪素,她一身缟素,额上还绑着一根白色的细布,乌黑发髻间装饰全无。

“使尊,倪姑娘来了。”

周挺提醒了一声。

这话不止韩清听见了,梁神福也听见了,他们两人一同顺着周挺的目光看去,郎朗日光底下,那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年轻女子尤为惹眼。

“别让她在这儿闹事。”

韩清皱了一下眉,对周挺道。

周挺立即走下阶去,与此同时吴继康的滑竿也正要穿过人群,吴府的小厮们忙着在看热闹的百姓堆里分出一条道来,一名小厮嘴里喊着“让让”,目光倏尔触及到面前这个穿着丧服的姑娘,他明显愣了一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落在这女子身上。

“倪姑娘,你今日不该来。”

周挺快步走到倪素身边,低声说道。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也不许吗?”

话是说给周挺听的,但倪素的视线却一直停在滑竿上。

“看什么?”

大庭广众,周挺并不方便与倪素细说案情。

“自然是来看看这个害我兄长性命的杀人凶手,究竟什么样。”

滑竿上的青年病恹恹的,而倪素这番话声音不小,他一听清,那双眼睛便与之目光一触。

随即,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瞧见他那副一口气好似要过不来,咳得心肺都要吐出来的模样,便连忙道:“快!快将衙内送回府里,太医局的医正都等着呢,可不要再耽误了!”

所有人手忙脚乱地护着那位滑竿上的衙内,倪素冷眼旁观,却见那吴继康居高临下般,向她投来一眼。

他在笑。

顷刻间,倪素脑中一片空白。

好多人簇拥着吴继康从人堆里出去,身边周挺低声与她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吴继康朝她投来的那一眼。

犹如绵密的针,不断戳刺她的心脏,撕咬她的理智。

她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人的背影。

他高高在上,被人簇拥。

“倪姑娘。”

周挺不许她往吴继康那边去。

周遭的百姓已散去了,此时夤夜司门前只剩下倪素与周挺,倪素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抬起头。

周挺立即松了手,对上她微红的眼眶,他怔了一瞬,随即道:“你不要冲动,他如今是奉旨回府,你若拦,便是抗旨。”

“那我怎样才算不是抗旨?”

倪素颤声,“小周大人,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他杀了人,还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人接回?为什么我要从这里走出来,就那样难?!”

为什么?

因为吴继康坚称自己是过失杀人,因为官家对吴继康心有偏颇,还因为,吴家是权贵,而她只有自己。

这些话并不能宣之于口,若说出来,便是不敬官家。

周挺沉默了片刻,道,“倪姑娘,你想要的公道,我同样很想给你,眼下夤夜司并没有要放过此事,请你千万珍重自身。”

倪素已无心再听周挺说些什么,她也犯不着与夤夜司为难,转身便朝来的路去。

“小周大人,听说翰林院的官员们几番想定那吴衙内的罪,官家都借口卧病不予理会……官家的心都是偏的,又哪里来的公正呢?您说会不会到最后,吴继康的死罪也定不下来?我看咱们使尊也快管不了这事了,他怎么着也不会与官家作对啊……”

晁一松叹了一口气。

周挺也算淫浸官场好些年,他心中也清楚此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对倪素究竟有多么不利,他英挺的眉目间浮出一丝复杂。

中秋之日,团圆之期,街上不知何时运来了一座灯山,青天白日,不少人搭着梯子点上面的灯盏,它慢慢地亮起来,那光也并不见多好看。

倪素恍惚地在底下看了会儿,只觉得那些人影好乱,那座灯山高且巍峨,好像很快就要倾塌下来,将她埋在底下,将她骨肉碾碎,连一声呼喊也不及。

她好像听见灯山摇摇欲坠的“吱呀”声,可是她在底下也忘了要往哪一边去,只知道抬手一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