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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56)

天旋地转。

她几乎看不清灯山,也看不清街上的人,直到有个人环住她的腰身,她迎着炽盛的日光,盯着他苍白漂亮的面容看了片刻,又去望那座灯山。

原来,它还稳稳地矗立在那里,并没有倾塌。

倪素的眼眶几乎是顷刻间湿润起来,她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子紧紧抱住徐鹤雪。

为了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徐鹤雪抿了一下唇,还是悄无声息地在人前幻化成形,任由她抱着。

他的面前,是那样巨大的一座灯山,那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眼睛里凝聚了片晶莹的影子。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出现的,而他静静听着她的抽泣,仰望那座灯山,说:“倪素,你不要哭,我们还未到绝处。”

倪素泪眼朦胧,在他怀中抬头。

徐鹤雪垂眼,“纵是官家有心袒护,也仍不能改吴继康杀人之实,而你,可以逼他。”

怎么逼?

倪素眼睑微动,喃喃:“登闻院……”

“官家在乎民间的口舌,你便可以利用它,要这云京城无人不知你兄长之冤,让整个云京城的百姓成为你的状纸。”

徐鹤雪顿了一下,又说:“可是倪素,你应该知道,若你真上登闻院,你又将面临什么。”

她这已不仅仅是告御状,更是在损害官家的颜面,登闻院给她的刑罚,只会重,不会轻。

“我要去。”

倪素哽咽着说。

他知道,她一定是要去的,若能有更好的办法,他其实并不想与她说这些话,官家对于吴继康的偏袒已经算是摆到了明面上,他大抵也能猜得到孟云献此时又在等什么。

这是最好的办法,最能与孟云献的打算相合。

可是徐鹤雪又不禁想,这些官场上的肮脏博弈对于倪素来说,实在是残忍至极。

灯山越来越亮了,几乎有些刺眼。

周遭的嘈杂声更重。

徐鹤雪在这片交织的日光灯影里,近乎试探般,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倪素,你想不想吃月饼?”

第36章 乌夜啼(五)

日光渐弱, 衬得灯山的光便显得更盛大明亮起来。

有一瞬,徐鹤雪将它看成了幽都那座宝塔,那些跳跃闪烁的烛焰, 多像是塔中浮动的魂火。

“公子,您的月饼。”

买糕饼的摊主手脚麻利地捡了几个月饼放进油纸包里递给他, 又不自禁偷偷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

他的脸色未免也太苍白了些,像是缠绵病中已久。

“多谢。”

徐鹤雪颔首,接来月饼, 他回头看见身着素白衣裙的姑娘仍站在那儿,周遭来往的人很多, 可是她的眼睛却一直在望着他。

像一个不记路的孩童, 只等着他走过去, 她便要紧紧地牵起他的衣角。

徐鹤雪走了过去, 她竟真的牵住了他的衣袖,他不自禁地垂下眼睛,也还算克制地看了一眼她的手, 他从油纸包中取出来一个浑圆的月饼,递给她:“枣泥馅的,你喜欢吗?”

倪素“嗯”了一声, 吸吸鼻子, 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咬月饼。

走过那座灯山旁, 徐鹤雪其实有些难以忍受周遭偶尔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即便那些目光不过是随意的一瞥, 也并不是好奇的窥视, 可他只要一想到阳世才仅仅过去十五年,他也许会在这个地方遇见过往的同窗, 也许会遇见老师,也许,会遇见那些他曾识得的,或者识得他的人,他便难以面对这街市上任何一道偶尔投来的目光。

他怕有人当着她的面唤出“徐鹤雪”这个名字,他抬起头,审视她的侧脸,又忍不住想,若她听到这个名字,她会是何种神情。

可她很安静地在吃月饼,也不看路,只知道牵着他的衣袖跟着他走。

徐鹤雪知道,自己不能因为心头的这份惶然难堪而化为雾气,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这条回家的路。

她这个时候,是需要一个人在她身旁的,真真实实的,能被众人看见的,能够带着她悄无声息地融入眼前这片热闹里。

徐鹤雪早已没有血肉之躯了。

他做不了那个人。

可是,他很想。

徐鹤雪安静地看着她吃月饼。

月饼盈如满月,而她一咬则亏。

——

吴府里的奴仆们正忙着除尘洒水,为方才回来的衙内驱除晦气,太医局的医正在内室里给吴继康看诊,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则在外头与吴太师一块儿饮茶。

“这都是好茶叶啊太师,给咱家用,是破费了。”梁神福瞧着一名女婢抱上来几玉罐儿的茶叶,他端着茶碗笑眯眯地说。

“梁内侍在官家跟前伺候,这么多年闻惯了官家的茶香,想来也是爱茶之人了,你既爱茶,又何谈什么破费不破费的。”

吴太师说着便咳嗽起来。

“太师在宫里受的风寒怎么还不见好,不若请医正再给您瞧瞧?”梁神福不免关切一声。

“不妨事,”吴太师摆了摆手,“其它什么毛病都没有,只是咳嗽得厉害些,再吃些药,应该就好了。”

“太师多注意些身体,官家虽没见您,但是贵妃娘娘这些日子都在官家跟前呢,”梁神福收了好茶,便知道自己该多说些话,“当年官家微服巡幸江州,正遇上那儿一个姓方的纠集一众庄客农户闹事,若不是您临危不乱,敢孤身与那姓方的周旋,招安了他,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事来呢……”

那时梁神福便在正元帝身侧随侍,正元帝一时兴起要去寻访山上一座道观,却带少了人,上了山才发觉那道观早已被一帮子人数不小的盗匪给占了。

“您如今虽然已不在朝,但您先头的功劳苦劳官家心里都还记着呢,再说了,还有贵妃娘娘呢,她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衙内真去给人偿命?”梁神福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那到底只是个举子,官家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可衙内不一样啊,自从安王殿下夭折后,官家就一直没有其他子嗣,衙内入宫看望贵妃的次数多了,官家瞧着衙内也是不一样的……”

梁神福压低了些声音:“太师啊,官家是最知道骨肉亲情之痛的,您老来得子本也不易,官家是不会让你丢了这个儿子的。”

“梁内侍说的这些我都晓得了。”

吴太师听了梁神福这一番话,才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徐徐一叹:“此事本也怪我,官家要再推新政,所以荫补官这块儿便收得紧了,我知道官家待我吴家,待贵妃已是极大的恩宠,便想着要康儿他争些气,不以恩荫入仕,以此来报官家恩德,遂将其逼得太紧了些,以至于他做下这等糊涂事……”

三言两语,吴太师便将自己这一番拥新政,报君恩的热忱说得清清楚楚,梁神福是在正元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在宫中多年,如何听不明白吴太师这些话到底是想说给谁听的,他笑了笑,说:“太师的这些话,官家若听了,一定能明白您的忠君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