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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54)

两人几乎是同时移开目光。

徐鹤雪周身散着浅淡的莹尘,更衬他的身形如梦似幻,好似这夜里的风若再吹得狠些,他的身影便能如雾一般淡去。

可是倪素看着,忽然就想让他再真实一点,至少不要那么幽幽淡淡,好像随时都要不见一般。

出了窄巷,倪素往四周望了望,那么多场秋雨一下,天似乎就变得冷了,食摊上的热气儿更明显许多,她嗅闻到很香甜的味道。

徐鹤雪看她快步朝前,他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看她在一个食摊前停下来,那油锅里炸的是色泽金黄的糍粑。

她与食摊的摊主说着话,徐鹤雪便在一旁看她。

她说了什么,他也没有注意听,他只是觉得,这个摊子上的青纱灯笼将她的眼睛与眉毛都照得很好看。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无声的打量似乎也是一种冒犯。

徐鹤雪匆忙错开眼,却听身边的姑娘忽然道:“我可以买您一只灯笼吗?”

“成啊。”

摊主看她一个人也没提个灯笼,便笑眯眯地点头。

倪素拿着一包炸糍粑,提着那只藤编青纱灯笼走到无人的巷子里,才蹲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只火折子。

“自从遇见你,我身上就常带着这个。”

倪素说着,将油纸包好的糍粑递给他,“你先帮我拿一下。”

徐鹤雪接来,才出锅的炸糍粑带着滚烫的温度,即便包着油纸也依旧烫得厉害,他垂着眼帘,看她鼓起脸颊吹熄了青纱灯笼的蜡烛,又用火折子重新点燃。

火光灭又亮,照着她的侧脸,柔和而干净。

倪素站起身,朝他伸手。

徐鹤雪将糍粑递给她,却听她道:“灯笼。”

他怔了一瞬,立即将自己手中提的那盏灯给她。

倪素接了灯笼,又将自己这盏才买来的青纱灯笼递给他,说:“这个一看便是那个摊主自己家做的,你觉得好不好看?”

徐鹤雪握住灯杖,烛火经由青纱包裹,呈现出更为清莹的光色,映在他的眼底,可他的视线慢慢的,落在地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半晌,他颔首:“好看。”

“你喜欢就好。”

倪素看着他,他的面庞苍白而脆弱,几乎是从不会笑的,但她不自禁会想,他如果还好好活着,还同她一样有这样一副血肉之躯,那么他会怎么笑呢?

至少那双眼睛会弯弯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那该多好。

“徐子凌。”

两盏灯笼终于让他的身影没有那么淡,倪素没有再看他,只是朝前走着走着,她又忍不住唤他一声。

“嗯?”

徐鹤雪的视线从青纱灯笼移到她的脸上。

“我的兄长死在这儿,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云京,我之前想着,只要我为兄长讨得了公道,只要我帮你找到了旧友,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这个地方。”

“你对这个地方呢?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倪素还是忍不住好奇他的过往。

“我……”

徐鹤雪因她这句话而谨慎地审视起自己的过往,那些零星的,尚能记得住一些的过往。

他在这里其实有过极好的一段时光,称得上恣肆,也称得上高兴,那时的同窗们还能心无芥蒂地与他来往,他们甚至在一块儿打过老师院子里的枣儿吃。

他在老师的房檐上将哭得眼泪鼻涕止不住的好友一脚踹下去,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可是她问,到底是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我离开这里时,过往欢喜,便皆成遗憾。”

他终于给出一个答案。

“但是你不后悔,对吗?”倪素问他。

徐鹤雪被她这般目光注视着,他轻轻点头:“是。”

后悔这两个字,并不能成全所有已经发生的遗憾,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也并不愿意用这两个字来为自己短暂的一生作注。

即便是在梦中得见老师,他也并不愿说出这两个字。

那不够尊重自己,

也无法尊重老师。

“虽然还不知道你更多的事,”倪素想了想,又继续说,“但是我觉得,若我是你,我也不会后悔已经做过的决定。”

就好像她这一路行来,也从没有后悔过。

“我的事似乎是要了了,只要吴继康一死,我便能告慰我兄长的生魂,”这是倪素来到云京后,最为轻松的一日,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但是我还是会在这里,直到你找到你回来阳世的目的,我是招你回来的人,我也想让你这一趟回来,能够少一些遗憾。”

一句“我是招你回来的人”,几乎令徐鹤雪失神。

寂寂窄巷里,隐约可闻远处瓦子里传来的乐声。

他其实没有什么遗憾,生前种种,他本该忘了许多,若不重回阳世,他本该忘得更加彻底,只是幽都宝塔里的生魂忘不了那些恨,那些怨。

他们放不下,

所以他更不能放下。

“徐子凌,瓦子里的琵琶真好听,等这些事结束,我们一块儿去瓦子里瞧瞧吧?”

倪素的声音令他堪堪回神。

他与她并肩,莹白的光与她漆黑的影子交织在一块儿,他青墨色的衣袂暂时可以勉强充作是与她一样的影子。

半晌,他哑声:“好。”

第35章 乌夜啼(四)

冬试案已破, 然而谏院与翰林院议定吴继康的罪责便议论了整整一个月之久,两方之间最开始还仅仅只是在议罪这一项上总是难以统一,到后来, 两边人越发的剑拔弩张,日日唇枪舌剑, 急赤白脸。

眼看正是要过中秋的好日子,谏院和翰林院嘴上一个不对付,在庆和殿里竟动起手来。

两方当着官家的面一动手, 官家的头疾便犯了,引得太医局好一阵手忙脚乱, 又要给官家请脉, 又要给官员治伤。

“贺学士啊,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们打就打呗,你跟着瞎起什么哄?躲远点就是了。”

裴知远一回政事堂,便见翰林学士贺童跪在大门外边, 他顺手便将人家的官帽给掀了,瞧见底下裹的细布,“瞧你这脑袋, 啧……”

“谁想打了?谏院那些老臭虫简直有辱斯文!”贺童愤愤地夺回长翅帽重新戴好, “除了蒋御史,他们一个个的, 都在官家面前放屁!说不过了,便动起手来, 我若不知道还手, 不助长了他们谏院的气焰?”

眼看没说两句,贺童这火气又上来了, 裴知远点头“嗯嗯”两声,还没继续附和呢,门里一道声音隐含怒气:“贺童!你给我跪好!”

听到老师张敬发怒,方才还理直气壮的贺童一下蔫哒哒的,垂下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贺学士,帽子歪了。”

裴知远凉凉地提醒了一句,又说:“张相公在气头上呢,你先在外头待会儿,我就先进去瞧瞧看。”

贺童正了正帽子,听出裴知远在说风凉话,他哼了一声,理也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