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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记(全3册)(190)

作者: 殷羽 阅读记录

他终于找到了平日切藕的菜刀,拎起来就要往外去,却被旁边伸来的一只手抓住了刀背。

是那位自称是天香楼来的常青公子。

他用两只指头压着刀背,刀身便沉重起来。咸希尧挣了一下,没挣动。

“放手,要不连你一起砍了。”他低声道。

“咸老板,你十三岁中举,官至清河县令,乃是闻名遐迩的神童,若不是因好友蒙冤,愤而辞官,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却要靠手中的刀说话吗?”常青劝道。

“什么神童?老子的爹娘都是菜贩子,自幼便是混世魔王,若不是阿澈……若不是他推举我进了包家的书院,识得了几个字,哪来的什么狗屁前途?”咸希尧冷笑道,“如今他连死了都得不到清静,还要遭人如此侮辱——不过你说得对,不该靠刀说话的。他们还不配。”

咸希尧松了手,将菜刀留在了常青手里。他整了整衣领,又掸了掸袖子,转眼又是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模样,踱着四方步便去了前院。

没过多久,前院中便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喊,接着是众多的怒吼,拳脚交加之声不绝于耳。

咸希尧又回来了,面上颇有得意之色。

“你做了什么?”常青问。

“做了什么?”他缓缓咧开嘴,“我在这里十几年,用藕汤换得的闲谈趣事,摞起来能顶到房梁——这一件件都拼凑起来,你猜有多少是这些人私底下偷藏起来的,见不得光的秘密?我刚才只不过是当面揭穿了其中的一些,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自己打了起来。”

几百年来没有人作奸犯科?真当他那一年的县令是白当的吗?

“我还以为,咸县令之所以混迹市集,以藕汤换故事,其实是为了收集更多的证据,查清当年的迷案,好替你的好友洗刷冤情。”

常青紧盯着他:“难道不是如此?”

咸希尧猛地回头看着他,接着又笑起来:“激将法对我没有用的。你以为十四年来我不曾收集证据?可——”他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一瞬间竟显得万分疲惫。

“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跟你有何关系?让你这样穷追不舍?”

常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前额。

用来遮掩的脂粉开始掉落,鲜红的,犹如眼睛一般的纹路渐渐显露出来。

“这一切跟在下有莫大的关系。”

据常青说,他原本只是个普通人类,却因缘际会,跟一只额上生有鲜红眼睛,浑身蜷曲白毛的妖兽有了牵连,后来更是被它附身。

“自我被白泽附体之后,总有些跟它有关的记忆渗透过来。我隐约记得,似乎是在某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它曾经站在一处山崖上,向一名少年逼问过桃源图的下落。”

常青皱着眉头:“但这些记忆都是碎片,并不清楚,我也是多方探查,才晓得桃源图原来还跟段国师的坟墓有所关联。白泽一直想找到国师墓,这我倒是早就知道——”

“所以你也想找到国师墓。你们都想找国师墓,好拿到其中陪葬的无数珍宝。想一想,定魂碗,闲晴壶,光是这些流传出来的物件便已经价值连城,要是能找到整个坟墓的所在……可你们找不到桃源图。”

咸希尧摇了摇头:“如今阿澈死了,你便以为我是个突破口,以为他死前,必定将桃源图的下落告诉了我。”

他面色苍白,眼中却像是燃着幽暗的火。

“可你们全都大错特错。阿澈至死不曾开口,他从十四年前,被人从竹溪镇旁的溪中捞上来之后,便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那么多的追问、质疑、咒骂,他也不曾说出他究竟去了哪里,桃源图又在何处。

哪怕是跟咸希尧,阿澈也咬紧了牙关,不发一语。

咸希尧有时候也想知道,被阿澈这样坚守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可知道又如何?阿澈已经不在了。

“人虽已往生,可冤屈仍在。”

常青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想。

“包澈含垢忍辱十四年,你难道就不想替他洗刷冤情,查明真相,好让他能回乡安息?”

咸希尧狠狠地咬着牙。

“好。”他最后说,“我就让你看看当年案件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咸希尧点起了一盏灯,带着常青进入了内室。

这里原本是阿澈的居所,如今只剩下昏黄的灯光,洒在空寂的床上。咸希尧喉头发紧,忍着不去看那张空荡荡的床,只过去将床旁的竹帘一拉。

灯光照亮之处,是一张小桌,上面摆放着一栋两层的袖珍小楼。彩纸糊成的屋檐,削短的树枝围成的城墙,小楼背后山形起伏,一条山路穿过泥塑的森林,隐约可见。

阿澈常常在夜里被梦魇所困,他好不容易将他重新哄睡,从此便再无睡意,在他床边独坐到天明——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回到这张桌子跟前,凝视着自己亲手做成的这副模拟沙盘。

十四年前的那场劫案,便是发生在这里。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山路泥泞,负责押送桃源图回徽州包家祠堂的三十五位镖师,和以包家子弟身份随行的阿澈,便是在这处客栈歇息。”

咸希尧从城墙上随意抽了根树枝,指点着。

“我摆放着黑色鹅卵石的,便是这三十五位镖师最后被发现的地方,他们中间,最后只有一个活了下来,但也重伤昏迷。”

常青低了头,去看那些散落在院子中的小小的黑色石头。

“这么说,他们并不是在床上被人杀死的。”

“并不是,他们死法各异,姿态不同,但无一例外,均是两两成对,拼死搏杀而死。”

“……有人让他们发了疯。”常青沉思道,“食物,或者饮水当中被人动了手脚。客栈的老板有最大的嫌疑。”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咸希尧答道,“可我后来探听得知,镖师们非常小心,一路上都用的是自带的食水。”

“那么是有内应……”

常青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咸希尧露出苦笑。

“果然连你也这样想。”

他掀开了纸做成的屋顶,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块洁白的石头。

“那天夜里,阿澈原本是在客房休息——”

那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雨。

雨声掩盖了一切。包澈一开始对发生的异变一无所知。

但他很快受了惊动,翻出窗外,逃走了。

雨水冲刷,他所留下的痕迹所剩无几。但几个关键的脚印出卖了他,显示出他一路沿着山路爬上了山。

然后就此销声匿迹。

“就在这里,阿澈的痕迹忽然凭空消失了。他一路奔跑,甚至还曾经摔倒,沾了一身的泥水,照理说逃到哪里都会留下踪迹。可到了这里之后,一切都消失了。现场只留下几块奇异的碎石,最奇怪的是,还有一张完全空白的图,其装裱和大小,都跟原来的桃源图一模一样。”

“所以,咸县令,你花费了十四年,无数个夜晚苦苦推敲,最后的结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