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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记(全3册)(189)

作者: 殷羽 阅读记录

“你说得不对啊!”听到这里,有人反驳,“桃源图明明是包家的!若不是那包家的小子串通劫匪给偷了去,还害了三十几个镖师——”

他刚说到这里,便只听刷的一声,一把菜刀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插进了槐树的树身里,刀把还在微微颤动。

“对不起,失手了。”

咸老板在一旁黑着脸,毫无歉意地说。

他接着又转向了剩下的人们:“大家都散了吧,今日我心情不好,想早点儿收摊回去陪阿澈。”

人们眼看喝汤无望,三三两两地也就散了。只留下那个外地来的年轻公子还站在原处,笑得像只狐狸。

咸希尧也不搭理他,径直过去把那菜刀一拔。

“你是谁?”他望着刀尖问道。

那年轻的公子在他身后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在下是无夏城天香楼的账房,名叫常青……”

“算了,”咸希尧打断了他,“无论你是谁,我都不感兴趣。”

他重新回到原处,又开始刷刷地切那藕丝。

“切到细如人发,却没有一根带丝。”常青在他背后叹道,“咸老板,你在做的,可是徽州包家的无私藕?”

“你——”

这人敢在他面前提桃源图三个字,已经是胆大,如今又拿无私藕来问他,咸希尧只觉得心头鬼火根本压不住,手里的刀拎起来便要蠢蠢欲动,恨不得能当场便剁了他。

偏偏在这个时候,之前那小孩朝他俩跑了过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咸……你快回去,你家,你家的瘫子要不行了!”

咸希尧手里的刀一下子掉了。

当天夜里,阿澈还是去了。

他缠绵病榻这许多年,早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最后几日,完全靠一口气撑着。就是这口气,还老也不肯落下去。咸希尧想了想,觉得他是还在惦记着什么,便从枕头底下,将阿澈的那节玉藕摸了出来。

他之前听阿澈说起过,每个包家子弟,都有一节随身携带的玉藕,取的是“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的寓意。这节藕所用的玉颇为特殊,是他自胎里便一起带来的。就算被逐出了包家,终生不得回乡,阿澈还是要带着它。

咸希尧把玉藕捧去给阿澈,他却摇了摇头,又朝他动了动下巴。

十四年了,虽然阿澈不肯开口跟他说话,可咸希尧对他的动作已经异常熟悉了。“这是,要留给我?”

阿澈便朝他笑了,那笑容是如此的天真,无忧无虑,就好像他还是他们当初相遇时,那个在包河旁边打马而过的少年郎。

咸希尧便有一瞬间的恍神。

等他回过神来,阿澈已经落了气,可一双大眼还是睁着的,其中的光芒在一点点地消失。咸希尧只觉得一阵阵的茫然,下意识地伸手抚在阿澈脸上,想帮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心里苦,阿澈,”他低声喃喃,“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所以不肯瞑目。”

他再也说不下去,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喘了半天,眼看是要憋出泪来,却又咬牙忍住了。不能哭,不能哭,阿澈平素最喜欢看他开心的样子,若他哭了,阿澈就舍不得走了。

十四年苦捱,终于一朝解脱。他怎忍心他再走得辛苦?

第二夜就是中秋,月亮惨白得很,悬在阿澈的灵堂上方,把整个院落照得一片雪白。

丧事本来就办得简单,阿澈在竹溪镇几乎是个隐形人,没有什么人前来吊唁。只有咸希尧一人替他守灵。

但他还是做了无私藕。

这么些年来,每到中秋节,就给阿澈做无私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道菜也是他们包家原先的规矩,是要将包河里的藕细细地切了丝,再用冰糖拌了,意思是“此藕无私,冰心可鉴”。

便是要不断地提醒后人,任凭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因为一己私欲,堕了这一颗冰雪般皎洁的心。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嫌这冰糖拌藕实在太甜,便带了厨下的桂花酒给你,那年的中秋节,是咱俩一起爬到屋顶上,赏的月?”

咸希尧独自守着火盆,往里面烧着纸钱,想起来,就叨叨几句。

“你连在屋顶上,都坐得四平八稳,端正方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你晓得那酒不是我自酿的,是我偷拿的,便自罚抄写了三百遍的包家家训,还把我的份儿也一并抄上了……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火盆里的火苗蹿了两下,他就以为是阿澈听到了,凑了过去,差点烧到了眉毛。

明明是离火焰这么近的地方,他还是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寒。

“你啊,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像君子的家伙。”他低低笑着,“若说你偷了桃源图,倒不如说是我偷的,可信度还高一点……”

院门忽然开了。

不晓得哪里来的一阵冷风卷过来,差点吹熄了他烧给阿澈的火盆。

咸希尧恼怒地抬头,便看见晃动的十几只火把下面,一张张明暗不定的人脸。自阿澈去了之后,他的脑子便浑浑噩噩的,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认出是竹溪镇上的诸位乡亲。

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来吊唁阿澈的吗?

站在中央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朝他走了两步,满脸的为难。

“咳,咸老板,这个时候来跟你说这事儿,原本是不合适的。可听崔三儿说,你屋里那个瘫子,原本是姓包的?”

崔三儿便是那日差点被他用菜刀削了头皮的混混,今日连面都没敢露。

咸希尧缓缓地站起身来,只觉得手脚冰凉。

“你日常唤他阿澈——这么说,他便是伙同劫匪,杀了三十几名镖师,还偷了桃源图,因此被赶出包家的那个包澈?”

“不是他做的。”咸希尧愣愣的,只晓得重复这一句,“而且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一出口,便如同有人朝他头顶上倒了一整桶冰水。咸希尧在过去十几个时辰里所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终于因为这一句话清晰起来

阿澈已经不在了,却独留他一人在这世间存活。

“唉,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该瞒了镇上人这么多年。我竹溪镇几百年来,不曾窝藏过这等作奸犯科之徒。眼下他是死了,可你是不是还打算要将他葬在镇外?”

“这可不行啊!”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打断了老者,“我们家家户户的祖坟都在那儿,这是要坏了镇上的风水的!”

咸希尧到这里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们是要赶阿澈走,就算他死了,也不肯放过。

确实,将阿澈葬在异乡,也并非他所愿。他该带阿澈回徽州,回包家,将他葬在他们初见时的包河旁边。可阿澈已经被包家逐出了家门,从族谱上除了名,纵死也不能回乡。

他能将他葬在何处?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一处方寸之地能供他安息。

他的阿澈,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咸希尧不发一语,转身就往后屋走,脑子里嗡嗡作响,只盘旋着几个字:老子的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