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191)
咸希尧紧咬着牙,不肯回答。
“凭空消失,必定有人接应。既有事先准备好的空白图,必然是用来替换真桃源图的假货。所以……”
咸希尧抬起手中的树枝,颤抖着指向唯一那块洁白的石头。
“就是阿澈做的。他伙同了外人,偷盗了原本属于包家的桃源图。”
区区十几个字,他喘了三次,万分艰难地说完。
连你也不相信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喊着,连你都怀疑他,背叛他?
“你信吗?”常青问。
“我搜集到的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一个结论。”
“但是你不信。”
“没错,我不信!”
咸希尧紧紧地捏着树枝,直到它“咔嚓”一声,在他手中折断了。
“我不信!纵然全天下的人都说是阿澈做的,我也不信!我咸希尧在此对天发誓,一定要找到真的桃源图,还阿澈一个清白!”
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有一个瞬间,他额上的眼纹似乎更加鲜红了。
“在下到此,便是来助你达成心愿的。”
常青柔声道:“听说这桩案子还有一个关键的人证,便是那个唯一存活下来的镖师,但他也受了重伤,差点瞎了一只眼睛?”
“没错,等他醒来,已经是数月之后。在这期间,阿澈先是在雨夜失踪,接着十几日后,被人发现漂在数百里外的竹溪镇的溪水里。在官府看来,这必定是分赃不均,教贼人扔入了水中。可这镖师醒来后,又说真凶另有其人,是个满头白发,跟你一样额有红纹的男子。”
“没错!”常青脱口而出,“那便是白泽!”
咸希尧继续道:“可他空口无凭,也无人相信。后来听说一座叫无夏的江南小城有疑似之人出没,这镖师便赶了过去,从此再无音信。”
常青张口结舌了一阵,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这位镖师……可是姓鲁,善使弓箭,有一柄后羿射日时留下来的神器,名唤追日弓?还一天到晚地拉长个脸,最喜欢一言不合就乱射无辜路人??”
咸希尧无语地看着他。
“兜兜转转一大圈,居然还是要回无夏!”
常青叹息道:“我带你去找他!”
四
咸希尧之前听说过无夏城。
五百年前,那莲灯和尚便是在此处,追上了黑麒麟,又以肉身化塔,将麒麟王镇压于塔下。据说从此之后的数百年里,无夏城都风调雨顺,百姓们安居乐业,一派祥和。偶有几只捣乱的妖兽,也都被守塔的饕餮吞吃进了肚子。
因此在咸希尧的想象里,这该是一座秀美的江南小城,有杏花烟雨,青瓦白墙,绿柳如烟,垂在流水之上
却断断不该是眼前这般,断垣残壁,河道漫涌,活像是被某个巨人翻找得乱七八糟,又四处践踏过的结果。
践踏也就算了,凡是他俩目光所及,无论是桥栏还是城墙,全都贴满了告示。
他本想问问常青这是怎么一回事,没曾想常青比他还要惊讶,站在其中一张告示前面愣了半天。
咸希尧过去读了读,因字迹实在太过潦草,他勉强能拼凑出个大概:这是在说有人在天香楼吃了霸王餐,欠了朱掌柜的三百两银子之后,拍拍屁股便跑路了。此人长得大概如此这般,如果谁有此人下落,只要告知朱掌柜,便可得到丰厚酬谢。
“……‘芙蓉焰一份’,这又是何物?”
“那是人世间至高的美味,吃多了却会被活活烧死的。”常青闷闷地回答。
咸希尧在竹溪镇听了十四年的乡间八卦,对此早有丰富的经验。他只转了半圈眼珠,便将这里面的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此打趣道:“这么说,若是能找到这位,绑起来送给那位朱掌柜,便能一饱口福了?”
他伸手又拿了另一张告示,故作惊讶道:“啊呀,这上面还有画像。”
常青几乎是立刻转身就跑——没跑掉。咸希尧揪住了他,将那告示硬塞进了他手里:所谓的画像只是黑漆漆的一团,比例严重失调,一对儿眼睛恨不得比脸还要大。
“这样也能寻得到人?”咸希尧嗤笑道。
常青却没有笑。他垂着眼,看着那张轻薄的纸,低声说:“这么多年了,你的画工什么时候能长进一点?”
这句话很轻,被风一吹就粉碎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的。也不知道那人听见了没有。
他们要找的那位十四年前幸存的镖师,如今已经是无夏城巡猎司的鲁鹰鲁教头。据常青说,要找他也不难,只需要等到晚上,在他离开巡猎司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等候即可。
咸希尧原本觉得,两人要做的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又何需如此遮掩,但又想到白日里那张涂得乱七八糟的告示,深觉这位常青公子在无夏城中得罪的人不少,便将反对又给咽了回去。
可他没想到,这位常公子得罪的人还不止朱掌柜一个。
他俩刚在鲁教头面前出现,连话都没来得及张口说上一句,那一身素黑制服,浑身杀气腾腾的鲁教头便毫不犹豫地开了弓,寒冰凝成的箭头朝着常青呼啸而来,眨眼间便要射穿他的咽喉。
“白泽哪里走?!”
常青却不让不避,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电光火石之间,咸希尧也拽不动他,心道这下糟了,耳畔却又响起了新的风声:鲁鹰又射出了第二只箭,箭头上生着烈火,速度比第一支快上许多,竟然追上了第一支,在射中常青之前,将寒冰箭生生地融化了。
咸希尧退了一步,方才感到背上涔涔的冷汗。可这位常青公子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甚至还有心情跟鲁鹰对吼:“你怎么还是乱射人!”
“你怎么不躲?”
鲁教头火冒三丈,两三步逼上前来,一把拖过了常青便按在一旁的墙上。
“明明感应到是白泽,结果却是你——好哇,好哇,一声不吭,谁也不告诉,跑出去浪了四个多月,眼下终于晓得回来了?”鲁教头咬牙切齿地拽着常青的衣领,“还不赶紧跟我回天香楼!”
“我不能回去!”
一听到“天香楼”三个字,常青开始慌了。
“你不晓得朱成碧都干了些什么!为了找你,她生了心魔,生了夜行的佛像——整个无夏城都快叫她翻过来了!”
常青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不可能,她明明吃了忘忧糕,不记得我了才对……”
“嗯?”鲁鹰开始慢慢地捏着拳头,发出咔嚓一声,“你又动了什么手脚?算了,还是先揍一顿再送回天香楼……”
“总之我不能回去!现在事情很复杂!咸县令,你也说句话啊!”
咸希尧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慢慢地踱过来,又慢吞吞地替常青把额上掩盖眼纹用的脂粉尽都擦了。
这下轮到鲁大人发愣了。
五
“白泽附身??”
鲁鹰不愧是在巡猎司常年办案,经验丰富,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我如何知道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你,而不是白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