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小厨娘(38)
这顿饭比之吟风以往的作风,可说是质朴至极。
亦或者说,敷衍。
周沉的视线在那个破了相的包子上停留了一瞬,猜想她还在生自己的气。
吟风却不卑不亢, 只说, “周少尹, 请慢用。”
周沉落座, 欲言又止。到最后只提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李叔他今日怎么没来?”
“雪地湿滑,他不慎摔伤,现在已经被值守的衙役帮忙送去济善堂了。”
“摔了?”
吟风颔首。
周沉喉间一顿。
杨五人在狱中,李策摔伤。京兆府公厨虽算不得大,但也要照顾近百来号官差衙役,算不上是个清闲的差事。现下杂事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她根本就顾不上同自己生气才对。
自作多情的周沉,并没注意到自己的耳尖已经通红。
周沉清了嗓子,温言:“既然公厨还有事要忙,小风姑娘就不必在旁等我用膳了。”
吟风自然是没空和他客气的,匆忙道了声谢,便转身要回。
瞧着她的背影已近门槛,周沉忽地想起一件事。
“等等!”
他急急起身,从柜中取出昨日傍晚的那个红漆木食盒。
吟风立在门前的阴影里,柔和的晨曦在她背后作陪。
她伸手来,莞尔间便接过了食盒,并未多言什么。
周沉的目光却像是被她纤细的手牵着缰绳似的。
她的手很小,肤色白皙如凝脂,掌心和指肚的薄茧,坚韧有力。
唯有关节处的红肿流露出了一丝脆弱。
许是因为天气寒冷,公厨的事又太过繁忙,才冻伤的。
该好好用些冻伤药的。
虽只是小伤痛,但冻伤最易复发,拖得久了,病情还会一年比一年严重。十指连心之痛,最是难捱。
他刚想提醒,可吟风已经拎着食盒走远了。
外头还再化雪,地上湿滑无比,又有李策作为前车之鉴。周沉还是忍不住开口:“雪地湿滑,小心些。”
吟风一手提溜着食盒,脚下匆忙,步履轻快。绕过廊道后,便消失了踪影。
他说的话她好似并未听见。
周沉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心中异常胶着。
他沉了口气,才收回看向廊道的视线,重新坐回桌案。
破相的小包子还冒着些气,趁着温热,周沉吃得异常认真。
这个旬假休息完,解状一事就彻底告一段落。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夏全的尸身,以及追查杨五背后潜藏的势力。
杨五关在狱中,有孙亮伺候着,他倒也不急。
该是徐徐图之的事,急也没用。
处理完京兆府例行的公事,时辰还早,周沉磋磨着手指想了许久,将一身绯红官袍换成了便衣,独自朝府廨外而去。
与周沉同样心不在焉的还有赵士谦。
好巧不巧,二人于府门附近相遇。
赵士谦是溜号的惯手,此刻正驾轻就熟地扶着额头直吆喝疼,说着便要去医馆。
值守府门的衙役当然没好记他的名字,便让他这么溜走了。
出了府门,赵士谦本该去西市的。
他去年夏天托人酿制了葡萄酒,赶上开窖的日子,自然是一刻也不想多等。
可他视线才往西拐了一丝,周沉便提醒他,“济善堂该往东走。”
赵士谦扶额,真切地感受到了头疼。
他一步一顿,坐进了周沉的马车。
更恐怖的是,到了济善堂,周沉竟然跟他一起下了车,一步不差地将他送到了济善堂之内,甚至到了文泽大夫的诊台跟前。
赵士谦呲牙咧嘴,硬着头皮装:“大夫,我头……”
话没说完,赵士谦就被周沉提溜起后脖颈,几乎是将他“丢”到了一边。
周沉看向憋笑的文泽,“我来找李策,他可好些了?”
文泽老大夫笑呵呵地,给他指明了方向。
周沉看了眼赵士谦:“你还装吗?不装就先替我去看看李叔。”
赵士谦收敛起表情,乖乖去了。
文泽有些意外,“哦?是又有什么奇毒要我帮忙?”
周沉颔首,他把张仵作从夏全尸身里分泌出的黑色毒液收集在了小瓶中,此刻妥帖地交给文泽大夫去分析。
“您也千万小心,这毒很危险。”
文泽自信没什么能难倒他的,拿着瓶子便要走。
周沉忙打断了他的动作,“我还有一事。”
“您这里,可有上好的冻伤药膏?”
文泽眯眼,出于大夫望闻问切的习惯,他看人也总能看得细致入微。
方才周沉双手将装有毒液的瓷瓶递给他,手指关节清晰,皮肤也无肿胀发红的迹象。耳朵虽然有些发红,但皮肤并无冻伤后的粗糙质感。看来这药膏并不是买给自己的。
“当然有。”
文泽变戏法似的从药柜子里取出了三五瓶药膏,“这有五文钱的,二十文的,还有这个,贵一些,但药效很好,算你一两银子。”
周沉没多想,“要最后这瓶。”
周沉出身苦,读了许多年的书,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但少年时俭省节制的习惯却一直被保留下来,若是他自己起了冻疮,定会买最便宜的那瓶。
方才文泽分明看到周沉的手和耳朵都好好的,还以为是脚趾起了冻伤。他买了最贵的,反而让文泽笃定,这罐药定是买给别人的。
文泽似笑非笑地将药膏递给了他,揶揄道:“今天倒是舍得了?买给哪个姑娘的?”
“您莫要取笑晚辈了。”
周沉不觉红了脸。文泽还要追问,他称要去看望摔伤的李策,连忙遁了。
偏厅住着许多病人,病情虽不尽相同,但痛苦程度都不相上下。周沉来过几回,知晓这里往往都是萦绕着哭声、哀叹和怨气。
这回倒是不太一样,比他先到的赵士谦精神抖擞,不知在说着什么话本野史,不仅李策听得津津有味,就连不相熟的几个小姑娘也沉浸其中。
周沉叹了口气。
确定李策的伤情并无大碍后,便揪着赵士谦的后脖颈,准备折返回京兆府。
路行至一半,周沉摩挲着单薄的药瓶。他原想与吟风再说声对不起,解释他当时情急,再送上药膏以求谅解。
可他突然觉得这时候去说道歉,反而有种胁迫着人原谅自己的意味。
就仿佛你不愿接受我的道歉,便是你心胸狭隘似的。
而自己的本意不是想为难她。
他不该是嘴上说说道歉而已,既然要赔罪,就该拿出一点赔罪的样子。
想到方才偏厅里赵士谦侃侃而谈的模样和病人们忘记伤痛开怀欢笑的场景,周沉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赵士谦。
赵士谦一向最会讨人欢喜了,赔罪一事,不如就问问他的意思。
周沉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生硬地看着赵士谦,兀自开口:“若你不小心惹哭了一个姑娘,该如何哄她开心?”
周沉一天到晚都待在京兆府,这两日发生了什么赵士谦更是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