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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纨绔不读书(42)

说完撩起袍裾,朝两位长辈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听到这声称呼,哪能不明白,顿觉万箭穿心,泪如雨下。

齐鸢低下头,不知道何时眼前的地面上也洇湿了两处。他浑然不觉,只垂首,“老夫人,晚辈的确不是齐小公子。只是晚辈也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了。”

忠远伯府如今牵扯进了叛国投敌大案,虽然自己知道父亲是冤枉的,但自古以来的冤案还少吗?日后一旦坐实罪名,与伯府来往的各家少不得也会被查一查。齐府本就无凭无靠,到时候万一因自己的缘故移祸至此,这阖府上下岂不是白白受连累?

齐鸢含泪忍住,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自己的来历。

齐老夫人听他这么说,却只摇了摇头,“你倒也不必着意隐瞒。你可知道我为何能看出你不是鸢儿?”

齐鸢道:“晚辈远不如小公子心思玲珑,言行习惯相差也大。”

“的确。鸢儿自幼娇惯,喝药时哄半天都不肯喝一口。可是你醒来后,每次药碗端来就喝,不摔罐子摔碗,也不要蜜饯。鸢儿小时候得过大病,从此格外贪睡,十几年来未曾早起过。可是你这几日一直都是寅时起。鸢儿爱吃甜食,喜五香醋、鲥鱼油,喜时鲜野菜,吃饭无肉不欢无酒不食,但你恰恰相反,你只吃熟悉的茄子、木耳、山药、熏鱼等物,每次跟陪我用饭时,凡贵价菜肉一律不碰,更是从未要过酒水。除此之外,鸢儿平日只坐轿子和船。他出门定不会想着坐马车。”

齐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不记得许多事。但若是失忆,如何各样习惯都会改得天差地别?更何况,老二那日带铃医回来被你揭穿,若是鸢儿定是要将老二家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再将庸医暴打一顿扭送官府才肯的。可你竟然能眼睁睁看着我放过他们,未置一词。”

那日是老夫人试探齐鸢的开始。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让齐鸢陪自己吃早晚饭,每次更换样式,观察他的喜好。

后来的醒酒汤更是坚定了她的猜想,因为齐鸢不喝醒酒汤。那孩子偶尔贪杯喝多了,反而会觉得十分惬意,要慢慢回味这饮酒之乐。

齐鸢一样一样听下来,起初只觉得浑身血液几乎要停住。

老夫人见他信服,又问他的来处。

齐鸢咬咬牙,只摇头道:“晚辈命蹇时乖,或许只是个举目无亲的他乡鬼罢了。”

“你若是真不记得,那也无法了。我只是看你行事十分的稳成持重,克己慎行,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又看你衣食节俭,约莫是家财不多。”老夫人道,“我们已然经历了这丧子之痛,自然不愿别家也如此。若你还记得自己来处,我们愿意资助你一些银两,让你归家相认。倘若你肯做我义孙,偶尔全一全老婆子的念想,老婆子更是感激不尽。”

齐鸢一听这个,心里一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过来。

齐夫人一直没说话,这时也走下来,弯腰将齐鸢扶起。

“鸢儿出事后,我曾在观音前许愿,只要他能活过来,我愿皈依佛门,带发修行。所以你醒来那天,我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眼,便去了南麓庵。”齐夫人含着泪,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今天是我修行的第七日,庵主准我回家探望。因此我求了这个。”

她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件螭纹玉带扣,玉色温润,钩件和扣件相合而成,钩头饰有如意图样,左右件则是对称的蟠螭纹。

“此物是我为鸢儿求的。现在送给你。”齐夫人将玉带扣珍重地放在齐鸢手心里,低声道,“你既然托生在此,也是与我家有缘,以后仍旧以母子相称即可。日后你要是能寻得生身父母自然更好,只是到时别忘了我们几口老人。我们不求你如何尽孝,只要你看到这玉带扣时,能捎来只言片语,令我们安心便好。”

她说完,将玉带扣轻轻放进齐鸢的手里,“今夜之事,只有我跟老太太知道,你若想回家,我们自会为你安排。”

齐鸢刚刚做好了各种准备,唯独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她们既然知道自己是孤魂野鬼,不应该想办法驱鬼的吗?竟然就这样接受了?

自己……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哪怕只是回到京城,远远地看一眼,知道母亲和妹妹的处境。父亲如今仍是杳无音信,自己这次回去,是不是可以设法求见太傅,营救父亲了?

齐鸢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这跟他预料的不一样,以至于他此时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更不知道眼前的这俩位慈爱的长辈……真的会这样做吗?

老夫人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又看他虽然稳重,到底是个孩子,此时傻愣愣地望着杨氏,脸色煞白,额头上还挂着大滴的汗珠,心里不由重重地一叹——她这几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处置这个人,这个占据了鸢儿身体的孤魂野鬼!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这孩子附身时是停尸的第三天,肉身原本是硬了的,齐鸢也的确是彻底没了的。可是谁能忍受自家孩子的身体里住着别人?

她日日夜夜被此事折磨,最后下了狠心,决定请法善寺高僧来驱魂灭鬼,到时候再办一场法事,将鸢儿的肉身葬入祖坟,以免耽误孙儿托生。

老夫人拿定主意后便先跟杨氏商量。杨氏却十分善良,只说如果事情的确是这样,那借身托生或许是这孩子的福报呢?只要他为人良善,断没有反过来害他的道理,且先观察观察。

老夫人只得暂时按下了驱魂的心思。但她终究跟这个冒牌的孙子亲近不起来,因此那天让齐鸢去选布料,要给他做新衣裳。

至于原来鸢儿的衣服,她是再不肯让这人碰一下的。

可就是那天,这孩子看出了她的念想,迟疑后又要了那一匹落日红的鲜亮料子。

他说“衣橱里应当有件这样的。”

他并不喜欢,但他认为应该这样——鸢儿应当喜欢这样,自己应当想看他穿成这样。

老夫人当时心神一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或许正在默默背负着俩人的命运,他在为自己活,也在为鸢儿活。

直到那一刻,她才彻底放弃了找高僧道士的打算。可是就这样留着他,她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始终无法安心。

今晚摊牌实属无奈,她已经看出这个孩子敏捷多才,能让褚若贞刮目相看,又能被御史大人邀请上玲珑山的怕不是寻常人物。

这人若是出身普通人家,那她便当这是一场缘分,收他做义孙,放他归家行孝。

但若他亲生父母是为官做宰的,自己就要掂量掂量了。真有什么不妥,她宁愿今晚自己打杀了他,也绝不能纵虎归山。

老夫人打量齐鸢的时候,齐鸢终于渐渐回过神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老太太的真正目的,只是生性多疑,并不敢轻易相信旁人。因此最终仍是忍下了回家的欲望,将齐夫人所赠的玉带扣郑重收起,再次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