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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99)

众杀手惊惧对望,冷汗滴成了冰,奋然朝望帝使出最强一击,决一死战。他们没有退路,望帝也没有,看见密集如雨的攻势迎面袭来时,他索性闭上眼,凭本能挥动手中的刀。杀,杀,杀。他的刀浑然与身体融为一体,刀光即是手臂的延长,意念的延长,在杀手的武器未触及他之前,悍然连击,倏忽起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

旃鹭直了眼,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可惜。”

密不透风的防守仍有缺口,望帝伤痕越来越多,血淋淋地让人疑心他已被大卸八块,浑不成形。久战乏力,他仿佛全然依据惯性在使刀,旃鹭不动声色地看着,手指在扶手上敲着节奏,咚、咚、咚、咚,直至按在扶手上。此刻的望帝一口气接不上,慢了一分,杀手的刀终于齐齐架住他的脖子。

一片雪花飘落,禁不住他的火烫,在刀锋上化作一摊水,像极了泪。旃鹭缓缓挪至他面前,眉宇间颇有怜才的神色,注视良久,方道:“你很厉害,只有去了你一对胳膊,我才安心。”示意两旁动手。

望帝忽然道:“一个秘密。”

旃鹭阻止杀手,挑眉道:“你说什么?”

望帝淡淡地道:“换我这对手臂。”

“放肆!”旃鹭哈哈大笑,“你的命都是我的,怕你不说?”

“死很容易。如果你有心辱虐,我立即便死,并没什么。”

旃鹭寒着一张面,众杀手战战兢兢,心知大管事变色时,就是他人倒霉之时。望帝毫不紧张地盯了他看,看到旃鹭的脸色渐渐和缓,恢复冰冷的腔调说道:“成交。”

有人即刻点了望帝的穴道,杀手退开,旃鹭将耳朵凑近。望帝道:“此事非同小可,叫你的人再远点。”旃鹭塞了一粒丹药在他口里,挥挥手,众人退开数丈,手中的兵器依然握得很紧。旃鹭回望玉狸社之主,道:“如果你想玩花样,纵然城主不想杀你,我也一样毁得了你。”

他再度靠近望帝,正待听到些什么,耳朵倏地一阵刺痛,热辣辣地被吐进一粒丸药,脑中轰然乱响。想伸手去抓望帝,对方影也不见,只余属下们大声的呼喝,隆隆地在耳朵里闹腾。他急急地掏出那丸药,想起望帝做惯了奸细,最不怕严刑逼供,这些毒药麻药根本不起作用。旃鹭怒极反笑,镇定地吞下解药,指挥众杀手进行全面的追捕。

逃吧。在照浪城遍地撒网的情形下,想逃出生天不过是白日做梦。就让望帝多吃点逃亡的苦,最终狼狈地落回到他的手上。旃鹭铁青了脸,假想来日折磨望帝的场面,双脚不知觉踏碎了青砖。那裂纹就如他恼怒暴戾的心,一丝丝伸向了地底。

望帝没有走太远,这是他的老巢,深知哪里是安全的栖身之处。玉狸社的地底本有一间密室,但此刻目标太大,不容他走进内室打开秘道。他亲手建造的庭院,有若干巧妙的埋伏点,随便一处,都须偌大的精力才能被找到。望帝难过地想,可是在敌人来袭时,他们没人愿意逃跑,无不选择了战斗。这真不是擅长保护自己的间者所应做的事。

他躺在屋顶的空档里伤感地想,一群疾恶如仇的人聚在一起,偏偏要深入一个个险地,做谈笑风生的间者,那些兄弟们是否很难为呢。

雪开始下得大了,像摘下一片片棉絮,要给人做一床暖被。下吧,他衷心祈求上天,让厚厚的雪花遮去玉狸社悲凉的血腥,替他为死去的兄弟建造一座白色坟茔。

大雪如他所愿地落着,无穷无尽,仿佛在倾倒一缸缸粉白的染料,将他的眉毛鼻子染得花白。流血的伤口冻住了,沸腾的心情凝结了,呼吸慢下来,心跳慢下来,他如一片尘埃埋在雪地里。

旃鹭派大队人马外出搜寻望帝,留在玉狸社的约有十余人,到了傍晚,再次逡巡了一遍后,失望地退去。望帝在雪下迷迷糊糊地躺着,天地一片宁静,忍不住想就此睡去。失血过多的他不觉晕了,没多时又醒过来,如是几次,不知过去多久,仗了丹田的一股气,居然没有僵死,伤口反因寒冷而缓慢愈合结疤,但手脚已麻木不能动弹。他心里拼命用力,身体纹丝不动,不再听他使唤。

老天要让他死在这里?他默默起了个誓,若是他能再多活一个月,安顿好玉狸社余下的事,即使身入地狱也值得。如果能手刃仇人,就算永不超生,他不会觉得有遗憾。心里的誓言念完,食指蓦地一动,接着,左脚抽筋似地一扭,阻塞的血液像是又恢复流动。

他勉强从雪地里站起身,摇摇晃晃,如新死的鬼在郁黑夜色里游走。走出十来步,隐约有黑影闪动,玉狸社外依然有监视的人在。他藏好身形,默数对方人数和方位变化,在最有把握时如燕展翅而出。

飞掠过院子前的树林,一个声音叫道:“有人出来了,追!”望帝发足狂奔,直到此时风割过周身伤口,他才察觉到刻骨的疼痛。一只鸽子凌空飞去,他知道是向旃鹭报信,但哪怕手边有弓,他应该也射不准了。他心中苦笑,脚下不停,精准地穿越他事先想定的路线,从树林,到桥下,水路与夜色会掩去他的形迹。桥下有一个翻板,里面小小的洞能容他只身藏入。

一切按他计算的进行。他迅捷地藏进洞里,盖上翻板前,打出几枚暗器,水声扑扑地响。追兵惊疑地沿了小河往上下游寻找,他则轻微地喘着气,调整内息。外伤累累,好在除了失血,内伤并不严重。他摸了摸四壁,竟有一盅酒,这是哪个贪杯的兄弟放进去的呢?望帝苦涩地一笑,不管是谁,如今喝不到这酒了。

很清淡的酒,温柔地下肚,尝不到醺烈的味道。他正在猜想这会是谁的时候,桥上传来的脚步声。

“奇怪,我竟闻到了酒味。”一个清脆的少女声响起,在寒凉的夜里格外动人。

“哦?看来我的鼻子仍不如你。”另一人是个少年,望帝听到这个人说话,情不自禁想再听他讲下去。

“你呀,想超越我还早呢!”少女盈盈地笑着,欢快地走过小桥。望帝隐隐嗅到一股好闻的香气,压抑的痛楚不由涌上心,四处寻觅突破口。那是想放声痛哭的悲伤,他正奇怪为什么会如此柔弱,眩晕夺去了他残留的意识。

身子像在云端漂浮,又像寄身浮萍,没有着落,唯有那种香气环绕不去。他在梦境中回到仙音舫,她施施然卷了水袖,摇曳而出,眉眼有淡淡的愁。他在另一艘画舫上,隔了窗,偷窥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她的身影被遮住,他便伸长了脖子,想更贴近一分。可如何接近,都触不到她的心,她为一个人而舞,为一个人欢笑。那个人慢捻着十九弦的瑟,铮鏦清响,与她相合。

他们是相配的一对,他却是局外的可怜人,贪恋她无心的一顾。记得那次不慎被仇家盯上,他无意中避入她的船,追踪的人紧随其后杀至,被她悠闲抚瑟的姿态瞒过。对方去后,她镇静地取了十两黄金,放在他面前。你不像坏人,拿去,找个地方好生安顿。他微微一笑,看见她清澈如水的眼里,并无惧意。我叫沧海,他告诉她本名,舍不得就此离开。

锦瑟。她的手凌空拂过案上的瑟,低声地说,我应该叫这个名。他讶异她的说法,忽而顿悟,风尘里沦落的人,谁又记得最初的名。他泛起了酸楚的怜惜,她一派澹然地举起了送客的杯。那是他们的初识,望帝记住了她,暗暗吩咐手下留意她每日的行踪。

以为她真是云淡风轻的女子,看透一切世情,望帝渐渐发觉,她也别有挂心的人。每次那个乐师来,她会拒了其他客人,早早焚一炉香,熏染最鲜妍的舞衣。他有些偏执地躲在旁边的船上窥探,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时常忘了玉狸社的职责。在所有的客人散后,夜深人静,他往往熬不住思念,从邻船跳上她的船头,要她留意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