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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100)

他叫她跟他走,离开这是非之地,锦瑟淡淡地反问,你知道是谁让我进了这一行?然后指了自己,笑着说,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要做最红的阿姑,你看,如今我做到了。她妩媚笑时,他发觉全然不懂女人的心思,不知她究竟想要什么,但他明白自己迷恋上这个女子。当她奏起瑟,跳起舞,他宁愿放弃江湖上的所有,陪伴她直到终老。

可惜,她是不会要的。

他的心像被剪子铰了,痛得大喝一声,睁开眼,迎面是探询的一张俏面。一件织金妆花绒袄子,裹了一个明眸善睐的鬼灵精,她溜溜地打量望帝,耳鬓飘去似曾相识的香气。扑鼻的香气令他忘却不快,对了眼前花光明媚的少女,道:“你是谁?”

少女嘿嘿一笑,手指搭在他脸上,他想起那里有道很深的剑伤,此刻竟不痛了。少女呵气如兰,笑眯眯地道:“先告诉我,你是谁?”望帝扫视四周,绮丽的纱帐,雕漆的桌椅,他身在一户富庶人家,或是上等客栈。他记起那座桥,她不过是桥上的过客,如何能找到自己?难道只是因为酒味?

“不仅是酒味,还有血腥,你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气味不同。”少女看破他心意,像在谈论发簪的款式,闲闲说道,“你身上有十七人的血,那件血衣臭也臭死了,亏了紫颜帮你脱下来。换了我一个人在,情愿不救你。”

紫颜。望帝仿佛听谁说过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头脑仍很混乱。十七人的血,这少女凭什么报得出,她又是谁?一阵疲倦袭来,他正想倒下,少女托住他的头。

“喂,等等,喝完药再晕。”她的口气并不十分和善,甚至透着敷衍,望帝却感到放心。他见过太多虚伪的和气,少女略带脾气的笑容,像他熟悉的几个顽皮女下属。他挣扎着喝药,咂不出滋味,一股脑统统灌下,他要快些好起来,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做。

“你别胡思乱想,外面不太平,出了这个门,没人会搭理你。”少女洞悉地说。他的心一拎,照浪城的人想必在大肆搜捕他的踪迹,这两人敢收留他,胆大包天之外绝不简单。曼妙的香气悄然荡过,望帝猛地想起,抬头问道:“你是霁天阁的人?”

少女咬了唇,诡异地一笑:“你这人真讨厌,自己的来历不说,一味问东问西。早知就不救你!”把他的头往枕上一扔,拍拍手扬长而去。

他无力去追,直勾勾望了头顶的帐子,前事一幕幕重回心头。他不该对照浪城的崛起掉以轻心,不该在局势危急时流连烟花之地,是他置玉狸社于险境而不自知。胡乱想着心事,烦躁的他忽嗅到清淡的幽香,撇头一看,桌上一个小小的瓷炉,燃出一缕极细的烟。他凝视袅袅上升的紫烟,人又糊涂起来,苦苦想了想,不知在为什么烦恼。再往深里多想那么一步,就仿佛陷在泥沼里,被泥泞困住了手脚和头脑,分不清东南西北。

以望帝对迷药的认知,他肯定这是种迷香,可是,似乎此时并不排斥它。他享受地闭上眼,那么,就舒服地再睡一觉,这被窝真是暖和呢。

他睡后不久,床边立了一个锦绣男子,打开一盒油绿药膏,沾在手上,往望帝额头抹去。“这道疤痕淡多了,这一道有点难对付……这里最好补一块皮,唔,可能从这儿翻转一块就天衣无缝了……”他喃喃自语地端了望帝的头看,背后“噗哧”一声笑,先前那少女不知何时回来,站在他身后忍俊不禁地道:“他若醒着,会被你吓死。不愧是易容师,见了脸就想折腾。”

紫颜转过头,“这不是易容,是疗伤。他长得不难看,我替他整整相貌,不让伤疤遮了他的眼睛,省得他日后成了斜眼。”

“别说啦,我知道你最见不得人被毁容。我出去打听过了,玉狸社被人灭了,据说有个首脑人物逃了出来,这附近的几个镇都有杀手在追查。”她瞥了望帝一眼,“这个人不简单,你打算如何?”

“他全身上下共有八十六处伤口,悉数修补好须费时半天,养伤则起码半月。”紫颜指了望帝周身的伤,微微地叹息,“如今我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想不留疤痕要花些心思。对了,姽婳,你镇痛的香料还有没有?救人救到底,倘若他想换个容貌,我也可助他一臂之力。”

姽婳眼珠一转,迟疑了片刻道:“我记得,你和墟葬聊天的时候,他好像提过玉狸社近来被人盯上,是不是?你不会特意拉我走到这里,为的是……”她不知接什么好,从来就看不透紫颜的心事,他是最神秘的一味香,若即若离,不可捉摸。

紫颜笑道:“我岂会未卜先知?墟葬说此地风水不好,我不过顺路来看看,他讲得真准,一来就见到灭门惨祸,可见将来你我建造吉宅,须要多方选址,用心考量才是。”

姽婳没留意话题被扯开,抿嘴一笑,道:“你只管去学半吊子的堪舆之术,我会叫墟葬为我挑一处风水宝地开我的蘼香铺。”紫颜道:“嗯,那我和你做邻居,将紫府建在隔壁,沾你的光就是了。”姽婳瞪他一眼,目光中殊无恼意,道:“你若能请动璧月大师为我造铺子,你盖在我家后院也无妨。”

紫颜点头道:“一句话,他小儿子托我为他垫高鼻子,儿媳妇又央我替她补眉毛,就拿两座宅子做酬劳好了。说到你家后院,喏,不如再建个大些的花园种植香料,我在家里也辟个园子,种瓜果花草好不好?”

两人插科打诨之际,望帝的眼慢慢张开一丝缝,又不着痕迹地阖上。他稍稍打了个盹,在紫颜涂药时便惊醒,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分明。他想起紫颜是谁,在本国的疆界之外,这个人的盛名流传已久,如果能如紫颜所说,彻底改换他的容颜,躲过照浪城的追杀并非难事。

但他不想要那张脸。未完成的心愿,他想用本来面目去实现,改了容貌就如换了一个人,他不知兄弟们会不会认得。将来九泉之下,他的魂魄是否也有另外的样子,不被亲朋故旧熟识?他宁愿被人恨,不想被漠视,复仇的路上他要让人知道,是望帝做到了他该做的。

房外有嘈杂的声音响动,有什么人在不远处争执,姽婳飘然出门,很快回来道:“情形不对,像在寻人。”紫颜问:“看得出来历么?”姽婳摇头:“不像大门派的,样子猥琐得很。罢了,他们要敢闹事,我去打发。”凉风透窗而进,她一缩脖子,奇道:“窗怎么开着?”

紫颜忙回看床上,望帝不见了。姽婳目光里却有庆幸,拍拍手道:“这下好,省了我和那帮人罗嗦。我们去城里备些香料如何?”

紫颜沉吟道:“想不想会会故人?看过香料,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望帝跳出窗的刹那间,感觉到自己的骄傲。十多年江湖喋血的生涯,确保他在短暂休憩后就能迅速回复体力,无须再受人庇护。他不知躺了多久,那种锥心的疼痛显是消散了,对紫颜和姽婳的手段不由略感惊奇。他依旧轻盈,双足落地时矫健如一只猫。

雪停了,他踩在雪地上,仅留下浅浅的脚印。他判断出这是城外的一家私人庄园,寻人的江湖客还在吵吵嚷嚷,他的身影早已远远离开他们的视线。迎面吹来清凉的风,草木苍老干净,如同每个正常的日子。天地的无情,在于无论多少人死去,它始终冷漠如常。每一天都是昨天,每一天又像全新的一天。望帝知道不一样了,很多曾经的笑颜再看不到了,而他无法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不知不觉重回飞鸿河边,出事前他滞留在这里,如今竟回到她在的地方,如同被冥冥的手牵引。仿佛又见她镇定自若的眼神,他犹疑片刻,沉思她动人心弦的缘由。第一眼见着的美貌,是根深蒂固的打动,然而容貌之后,那种安静中掩藏的坚韧触动了他。细细想来,望帝觉得她的眼神让他感到踏实,枪林箭雨也好,尔虞我诈也罢,总之他一看到她就会平静下来。他再度来此,既想从她那里获得冷静,亦想最后告别,心无牵挂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