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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231)

他喃喃说了片刻,蓦然间一笑,“啊呀,不过我做不到……唔,能跟随少爷就没白活,呵呵。”

侧侧扑哧一笑。他说得是,除了紫颜那身傲世的本事外,他的才华往往会激起他人的斗志。想要再努力一次,想要再拼命一次,不让他小看,不让此生虚度。在文绣坊里以织绣刺探天下的她,曾经有段时间无比接近那境界,内心的丰盛与满足不可言说。

但如今,她从高处走下,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忘却了其他。她只围绕一个人,为他生而生。是否错了呢?心底有小小的声音在问她。每当紫颜展露举世无双的易容术时,她也会想到,她只是他身后一个默默的影子。

她再也回不到在文绣坊挥洒自如的那个自己。当初风风火火拍烂紫府大门的她,与他痴缠久了,就越来越收束小心,直想把他放在心头呵着暖着,用尽气力去关切。

可是,她自己又在哪里?

“长生,你比我明白呢。”侧侧空落的心仿佛有了一点回响。摸索时光的刻痕看过去,一寸寸一分分,她渐渐抓住了不可琢磨的思绪,把迷离的自己拆分开来端详。

有多个自我的,不只商陆一人。

每个人心中都住了另一个或几个人,不甘心就那么单纯地活下去。

长生被她的话勾起了心思,隐约听到风中呼唤的声音。他愣愣地发呆,戏台上十数个商陆,变成十数个长生,失去的点滴过往在他们身上重现。那些愚笨、懦弱、冷漠、悲怆、孤独的他从记忆深处走来,像多重颜色调和在一起,令他惧于面对。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射来,诸多心事了然地写在脸上,如对峙的敌人,没有他退后容身的地方。长生艰难地移目看向紫颜,离魂的不是他,为什么会有错觉?

紫颜伸出手,在他掌心点了点。

“身为易容师,无论何时何地,要有能守定心神的觉悟。”

这一记当头棒喝,长生顿时清醒。他始终瞻前顾后,没有一心注视自己的勇气。他再看侧侧,清亮的眸子里似有所思。

“我……”商陆忽然站起,朝紫颜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原来如此……让诸位见笑。”他神色坦然,双目清澈,洞悉前因后感受到的苦楚被理智地压抑在心底。

紫颜知道这病症短时去不尽,能让他察觉有多个分身已完成了今趟的使命,故此点了点头,诚挚地道:“慢慢地来。”

“大恩不言谢。”商陆说完,一阵感伤颓丧。他看清了自己,却更迷惑未来的路,如何好好活下去,不致像世人无法理解的怪物。

紫颜含笑,语气坚定地鼓励道:“你是过来人,身心所受远是我们的十倍。说句冒昧的话,可否请商先生告知心中所悟?不但于我有益,对我这个徒儿也会受益匪浅。况且,一旦知晓先生的纠结所在,下回调理就有了眉目。”

商陆略一犹豫,看见他不染点尘的清眸,回想内心如丝网缠绕的纠葛,点了点头,不胜唏嘘地望了台上道:“我是前车之鉴。先生如肯指点,在下知无不言。这一出好戏像一面宝镜,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易容师没有与技能相匹的胸襟气魄,到头来反受才能所害,无法自拔。”

长生听得心惊,想起先前在玉观楼遇上的易容师,若有所悟。

此时优伶退去,商陆与两人把酒夜谈。月皎风清,灯烛映杯,薰风欲醉,侧侧却起身离去。

那一刻的转身,侧侧以为,只是明白了自己。

通宵夜谈令长生睡过了时辰,直到次日中午悠悠转醒。

听说紫颜被照浪带进宫去,长生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想换外出的衣袍。萤火道:“你未奉旨,怎能进得去?”长生顿足,依旧换上礼服,匆忙地道:“我去宫城外候着,有消息也好早回报。”萤火点头道:“夫人在屋子里焚香祈福,但愿今次无事。”

他这一说,长生越发心急,顾不上昨夜与商陆约了倾谈,穿上皮靴跨马而去。

宫城深处,太后独自召见紫颜,照浪在蓉寿宫外候旨。

一路往宫里去时,紫颜什么也不问,照浪反吊着心思,思忖太后的用意。两人无言地走了一半的路,照浪忽然想到,紫颜若无其事的姿态倒像是对这懿旨盼了很久。尽管紫颜终日波澜不惊,可刻意弄出长生那样的脸面,必定深怀用心。

“你不要做傻事。”照浪徐徐地将熙王爷的遭遇说了。当说到千姿是太后的外甥时,紫颜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照浪又气又恨,想摧折他的念头暗自又起,哪怕他故意惊诧捧场,也有几分人情味。

“我不图谋她家的江山帝位,谈不上做傻事。”紫颜淡淡地道,照浪为之气结,不想他又说道:“别忘了,熙王爷的事已了,你的命是我的。”

照浪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只管拿去!”

此时英公公前来引路,紫颜朝照浪点了点头,往金殿里去了。

太后垂了珠帘,翠鬓琼裾闪烁在后,帘外放了红罗锦绣的垫子。紫颜依吩咐跪下行礼,嗅见水麝飘香。太后道:“先生请起。”

英公公还待再监视着,太后说道:“就这样吧,我有话问紫先生,你们都出去。”英公公应声,赶着诸宫女出房,伶俐地将人远远拦在宫门外。

紫颜神情淡漠,低头起身肃立,似乎他是金屋里一件摆设,任由暗尘深锁。

太后察觉出外间冷淡的空气,幽幽地道:“那一年,我不该错下杀令,先生……能不能原谅则个?”

“太后言重。”

太后默了良久,又唤他:“紫先生,你行走江湖多年,不晓得遇上过哪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易容术听来甚是精妙,有何奇闻不妨说说。这宫里高墙重户,虽是满目琳琅琬琰,到底不如外头的大千世界,有无数奇事可说。”

“来易容的人多有隐衷,有些许怪诞也不出奇。太后想听什么?”紫颜仍是漠漠。

“寻常人想求玉颜秀骨的,必是多得很了,只不知有无面目全非的人?那样只怕不好救。”

“有。”

不想他一口应下,太后反而愣了,呼吸顿乱,急急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太后说了,面目全非的人。”

“噢……不错,你的易容术可救得了这样的人?”

“未能尽治,不过给一张俊俏的面皮却轻而易举。”

“那这个人……这个人被你救活了?”

“太后之言差矣,这些人不过是没一张世人能接纳的脸面,其余行止,与常人何异?谈不上救活,本就是好端端的大活人。”

太后许久没有接话,再开口时语音里似浸了泪水,别有一番酸楚。

“先生说得是,世人目光短浅,以皮相定善恶。若生了丑面,就与野兽无异,不容于这俗世。看来先生救过很多这样的人。”

“太后,俗话说子不嫌母丑,我料反过来也是一样。纵然为世所弃,倘有个好母亲,或是好儿子,皮相妍媸又有何妨?”

“先生曾遇过被毁了容貌的孩子吗?”

“没有,除了那些火伤烫伤不幸毁容的,我只遇过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先生……先生所救这人,可是为世所弃?”

“不错,他只是没个好母亲。”紫颜凝视因风而动的珠帘,语气疏淡地道,“他被人用毒汁毁了容,独自流浪了多年,我遇上时他年岁已不小,可怜半生孤苦,竟是多病多灾无知无识的一个废物。”

“那个人……”太后几乎要说不出话,哽咽了半晌后精神大减,挣扎了问,“他如今在何处?”

紫颜不答,望了不远处青玉案上陈设的青花白地观音瓶出神。

“前日有神灵托梦,说有这样一个苦难孩儿须我照料,我想既是遭人损伤面目,你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师,或许见过也未可知。”太后如是说道,“这是神灵要我积德的事,先生何妨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