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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102)

拦住了那两人,背后的杀招乘虚而入。一波波攻击,铁打的人亦会疲惫,明月柔若无骨的手指,不知疲累地疾奏。瑟音不停,如一根劲竹撑住了望帝的脊梁,使他激战未感力竭。战得久了,望帝察觉到乐音中的奥妙,一声声像是弹进他心底,如醍醐灌顶,身心焕然一新。对伏击他的杀手来说,乐音却是拦潮的坝,捉虎的笼,将他们限在方寸之地,不能动弹。

如此僵持了多时,蒙面人屡次企图偷袭明月都无法得逞,不觉心浮气躁。望帝心神合一,身手灵活,转瞬间杀了三人,重伤两人。飞溅的血洒在明月身前,明月见他毫不留情,手下顿时迟疑,瑟音断断续续,犹豫了想要停下。乐音一低,望帝突然没了主心骨,几乎要握不住刀。余下三人看出便宜,借机欺身上来,兔起鹘落,望帝左臂、胁下、右腿三处重伤,鲜血迸射。

明月心生不忍,乐曲恢复常态,繁弦流波,只稍稍减了力道。望帝精神一振,奋然出力,回手连毙两人。血流像劈头的浪打在他身上,最后那人骇然看着血人般的望帝,倒退数步,逃也似的去了。

明月停奏叹息。重伤的两人倒在地上呻吟哀嚎,望帝冷冷走近,满是杀气。明月忙道:“饶了他们罢。”望帝点头,问:“是谁主使?”有一人挣扎了坐起,道:“我们是照浪城的。”望帝道:“旃鹭在哪里?”那人欲言又止,望帝道:“我不杀你。”明月走过来,看着两人的伤,从乐囊里取出包瑟的布,撕开来替他们包扎。

望帝叹了口气,要过其中一块布,丢给那人。那人缓缓地捡起布条,手在布下同时拿起了剑,一剑飞刺!望帝反应甚快,刀如寒芒,已种入对方的身体。转头再看,明月胸口插着一柄剑,难以置信地盯着杀他的人。他想救这人,为什么换来如此下场?

望帝悲愤地大呼一声,反手砍去,将那个杀手的脑袋凌空削起。

晚了,明月的前胸染红了一片。望帝赶去扶住他的身子,他的手是那般凉,像飞鸿河中的水,浸湿望帝的手。

“你不应助我。”望帝痛心地说。他妒忌过明月,凭一双手轻易偷去锦瑟的心。但如今在生死面前,芥蒂烟消云散,那样微不足道。

“路有不平,若不出手,心终难安。”明月笑得坦然。他捂住胸口,暖热的血不停汩汩流出,像泉眼里的水冲击手心。若生命容得再来一回,遇上了,他依然会拨响瑟弦。

只是他自己的那一根弦,就要断了。

“你有什么心愿?”望帝涩涩地吐出这一句话,如果没有明月,或许轮到他述说遗言。他输给了这个乐师,明月从未介意过他对锦瑟的情意,反是他囿于己见,把他视作情敌。

“你不必内疚,一切都是注定。”明月抬头,天上阴云密布,竟不见月。依稀记得有人替他算过,他去时乌云遮月,嘱他务必在阴天小心。命终究躲不过去,要他置身事外看他人生死存亡,他做不到。明知是死路,走一走才知道。最后一支残曲,赶不及完成,锦瑟恐怕要失望了。他把目光停在望帝身上,可惜这是个江湖人,锦瑟终没有一个好归宿。这大概就是她的命吧。

“没什么话要带给你师父么?”望帝知晓他的来历,明月去后,阳阿子大师就没了传人。垂暮之年的阳阿子大师能否再寻到弟子,传授一身绝技,也是未知之数。

明月想了想,一指身边的黑漆菱纹瑟,“我一心仕途,入宫两年有余,愧对师父教诲,未尝究极天道。请将这个交给锦瑟,若有机缘见到我师父,就可求他收徒,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锦瑟很聪明,师父当喜欢她。至于我的死讯,官府的人很快就到,师父自然会知,不必费心通知他老人家了。”

望帝默默地想,拜在阳阿子门下,锦瑟的技艺应有突破飞跃,可一偿多年心愿。他点头应承了,揪心地看着血泊中的明月,不知他几时像那些兄弟一样,悄然逝去。想到锦瑟,望帝背起乐囊,将明月抱了起来,疾步向仙音舫飞奔。

“不必带我去见她。”明月在喘息中艰难地说,他的眼神涣散,气力虚弱,望帝只觉怀抱了一床软绵绵的被子。正自忧心,明月剧烈地咳嗽,像风中残烛断续地飘着火光,“如果你真有心,将我的尸骨带回我老家,和一个叫蓝玉的女子埋在一处。”

望帝呆了呆,原来锦瑟不过是知音,他的心上人并不是她。凝视明月的脸,提到蓝玉时有小小的笑容盛开。他吃力地说出埋葬蓝玉的地方,用尽了残存的意识,望帝尚未答应,他已像满足了一般,怀了笑容死去。

望帝怅然抱了他回到河边,心神不宁的锦瑟在船头恍惚,如有灵犀地一眼看到了两人。她发疯地冲下画舫,停在望帝面前,失神地盯着明月苍白的脸。

扯住他身上的披风,她为他披上时,人是暖的。如今,他已经冰凉。

“你为什么要杀他?”她痛苦的眼神倏地咬住了望帝,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是我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要迁怒于他?他是无辜的……”锦瑟的泪簌簌直流,不知怎地,望帝只是哀悯地端详她,懒得为自己辩解。

是他害了明月,他无话可说。锦瑟再怎么打他骂他,甚至杀他,他都无怨。他放下明月,从背后解了乐囊递上,锦瑟凄绝地接过,泣不成声:“我不会放过你,一定不会。”她边说边摇着头,喃喃自伤。他也不管她,任她伴了明月枯坐,心里数着官兵追来的时机。

四周围拢不相干的看客,有人认出是宫里的明月大师,讶然叫了出来,窃窃私语,蜚短流长。望帝恼了,将刀擎在手里,大步走了一圈。闲人们吓得退避三舍,远远躲在暗处,依旧交头接耳。如明月所说,很快,一队衙役碎步跑向河边,望帝瞥见他们近了,俯身对锦瑟道:“对不住,我答应他,要好生安葬他。”

锦瑟愤然说道:“你走!我不许你再碰他。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夜色中,她的双眼血红,像森黑的两个洞,只懂流泪。咬了嘴唇,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报仇,于是听到官兵的叫喊声,犹如盼到了救星,忙站直了身。她想大声呼喝,引官兵过来早早抓住杀人的凶手,偏偏喊不出一个高音,叫了一声,艰涩如呜咽,惹得她又落泪如雨。

望帝不想再杀人,径直抱起明月的尸首,锦瑟拼命去拉,却拦不住他。她哭了在他身后追赶,断翅蝴蝶一般,跟不及他的脚步。衙役找了路人询问,一溜烟地追过来,望帝回首,告别似地看了锦瑟一眼,顿足离去。他的影子如飞,一下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消失无痕。

锦瑟奔到气急,跌在地上,眼睁睁见望帝没了影踪。紧随其后的衙役恭敬地扶起她,久闻她的艳名,询问时都添了客气。她的发也乱了,钗也掉了,全然没有傲视群芳的丰采,但凄苦中别有楚楚动人的气质,纵然掩去了光彩耀人的姿容,仍然熠熠折着光,令那些臭男人们仰视。

他叫沧海。锦瑟咬牙切齿说出望帝的名字,是他杀了明月大师。

一锤定音,她的话令望帝成了海捕通缉的要犯,永不超生。但恨有何用,明月去了,她的技艺再高也是无用。不如当年守在那个荒僻的小地方,等他功成名就,带了花轿来迎她。

后悔已然晚了,她回不去旧时的容颜,也回不到无邪的童年。他手把手教她学瑟的日子,如一缕彩色的烟火,升到半空,勾勒的幻相就散了。

望帝在带走明月的时候,知道锦瑟这辈子不会原谅他。恨他一生,胜过抬头不见的漠视,且容他将自己的名字,铭刻在她仇恨的心上。这样就好,哪怕他悄然无声地死了,也是有人惦念的,虽然,是一段怨恨的记忆。

仙音舫的一只画舫上,有两个身影默然对视,相顾无言。良久,姽婳低声地问:“你叫我来见故人,说的是蓝玉,还是明月?”紫颜黯然道:“我听说蓝玉改名锦瑟,入了风尘,怕她有难言之隐,因此过来瞧瞧。没想到明月是她座上的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