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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歌·山河曲(明日歌系列)(165)

一个黑影溜过,仿佛风有了形色,迅疾地没入了院子里的山石中。过了一会儿,那影子到了郦家书房外,刚拿起门锁,锁便应声而开。

黑影如箭飞入房中,一来即四处摸索,不多时被他摸到凤灯机关,打了开来。他一眼瞥到椅子下面露出的密格,大喜过望,连忙蹲下,欣然取出账簿。

他擦亮火石,兴冲冲翻开看去——

郦逊之放在密格里的,并非左家账簿,而是郦家的陈年账簿,只是换了封皮。

那人情知上当,失望地回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郦逊之,不觉呆住。郦逊之借了火石的光,看清那人的模样,长长叹息,“果然是你!”雪凤凰手一颤,差点滑了,若无其事地把账簿放回原处,拍了拍手站起,勉强道:“我原是个贼。”

郦逊之思绪茫然,一边走进屋,一边连道:“不对……不对……是你……”

雪凤凰道:“你想通了?”

火石倏地熄灭,黑暗中郦逊之声音发寒,感伤地道:“君啸运银经过太公酒楼,银箱的封纸未断而内物全换,普天之下,唯有你和金无虑有此手段。金无虑自不会做此事,只有你。”

雪凤凰点头:“不错。可惜里面藏的仍是假银,我一无所获,只能顺手帮他们又换了一趟。”郦逊之吸了口冷气,续道:“你与胭脂本是串通,红桥镇遇袭那晚,你是故意装作被人袭击。”雪凤凰道:“是啊,不然以我的谨慎机智,怎会轻易中别人的套?”

郦逊之心头发凉,颤声道:“你之所以要跟踪谢红剑,是不想与我回京,你是去找胭脂要你的酬劳,或是商讨下一步如何做。”雪凤凰叹道:“我去灵山是去见故人,只是你既然那样说,也不差就是。在小佛祖身边呆过的人果然不笨,难为你这时都想明白了。你是故意装作有人要来盗账簿,是以假作身边有贼?”

郦逊之道:“我只想你明白我有所戒备,谁知你还是要偷。”雪凤凰叹道:“事情紧急,怎么也要冒险。”郦逊之摇头:“不,你是想让我发现真相,是不是?你不想继续瞒我。”雪凤凰默然不语。

郦逊之苦笑:“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雪凤凰呆呆凝视他,不忍心道:“我不想骗你。可答应别人的事,总要去做。”

郦逊之点头,初见雪凤凰的一幕幕闪现眼前,他不想与这个颇有渊源的女子为敌,因而从一开始心下已为她备了合理的说辞。他以自己的猜想推断道:“我记得小佛祖告诉我,你和苗疆老怪交情匪浅,当时我还不信。只因苗疆老怪平生最恨之人,就是你师父弥勒,为何你……”

雪凤凰喃喃地道:“你不会明白,你的确不会明白。”她忽然没了声音,怔怔地望了灯火出神。郦逊之细看这个比他只大了几岁的女子,却觉她眉间眼角不无沧桑,一缕哀愁随了她忧伤的眼神漫曳开来,令他的怒气渐渐消减。

“他们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要找一个人。”

郦逊之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你师父?”

雪凤凰无力地道:“你知道……”

“我见过他一次。”

雪凤凰盯了他看,眼睛忽然发亮,那一刻如郦逊之初见她时,有孩童的天真。

郦逊之道:“他到岛上来看小佛祖,两人在一起喝酒,喝了足有一天,然后醉得不省人事,大睡了三天。我因听师父们说他极有本事,本想等他醒了找他学点功夫,谁料他已走了。”

雪凤凰出神道:“他总是来去匆匆。那是几时的事?”

“两年半前。”

“他那时什么样?”

“有点胖,老实说很有福气的样子,果然很像弥勒佛。”

雪凤凰忍不住扑哧一笑,喜滋滋地遐想:“他又胖了……还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只知道整一顿好吃的……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到后来,语音低沉下去。

郦逊之无言,拼命回想见到弥勒的情形,力图转移她颓丧的情绪,终于一拍脑袋又道:“我想起来,他和小佛祖比酒的法子大是有趣。”雪凤凰敛了愁思,问:“如何个有趣法?”郦逊之道:“他们先是躺着喝,接着吊起来倒立了喝,又拿了酒坛沉到海底去喝……”雪凤凰听得眼都不眨,他又道:“最厉害的是躲到大鱼肚子里喝,先让大鱼把他们当食物吞掉,然后在鱼肚子里喝干一坛酒,再想法子不伤害鱼而逃出来。”

雪凤凰笑道:“你蒙我呢,哪会有那样的大鱼?”郦逊之强辩道:“海中的鱼当然……”雪凤凰打断他道:“你不怪我了?”郦逊之摇头,道:“我只是好奇,那日你偷我的金牌,是否故意让我察觉?”

雪凤凰落寞地道:“这些都不重要。天下之大,竟没人再见过他。师徒缘尽,他说到做到,当真狠心。”郦逊之默然,不知该如何劝慰。

以弥勒的自在随性,尚不能逃避他想逃避的东西,更何况是寻常人如雪凤凰?他隐隐知道弥勒离开的理由,但无法对雪凤凰言明,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有时男儿心未尝不是一坛深藏在窖底的老酒,酝了一腔心事喑哑不语。

他想通了。苗疆老怪无非以找她师父为由,跟她交换条件。“他日大难临头,你可还保得住我?”楚少少无意的一句话,令他豁然开朗。

“楚少少的师父是塞外魔境之主塞边人,胭脂也拜了魔境主人为师,这样说来,他们俩是师兄妹。楚少少是苗疆老怪的义子,魔境主人必是托苗疆老怪帮他,乜邪才会找上你。不,很可能乜邪自己想在苗疆作乱,与左氏一拍即合,是不是?”郦逊之抽丝拨茧,湮没在杂草中的茎蔓终被他一根根找出。

雪凤凰幽幽地说:“他们算来算去,唯独漏算小皇帝会请你做廉察。”郦逊之苦笑:“我百无一用,不做什么廉察也罢。”雪凤凰摇头叹气:“你是东海三仙唯一的弟子,跟随过小佛祖,天下谁有你的福气呢?”

可是他得到过什么?其他幼童在爹娘膝下承欢之时,他远在海外小岛接受师父们的严训。若不是岛上尚有梅湘灵一家和小佛祖相伴,他的童年将可想而知的枯燥与孤独。纵有天下最好的名师又如何?他宁愿只是庸碌的王孙公子,却有父母可以孝顺,共叙天伦之乐。

他想,他其实懂雪凤凰的心,他们身上有着类似的孤寂,他无法苛求她对自己忠诚。更何况她并无害他之意。

“昨夜救我的,必是你了。”郦逊之道。

雪凤凰一怔,表情有几分古怪,应道:“是啊,总不能让你落在敌手。”

郦逊之苦笑:“这么说,帮我出左府的是你,要拿回账簿的也是你。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何不以真面目救我,却又以真面目与我反目?”

雪凤凰无语。郦逊之心头仍有疑窦,若真是她,早在救他时就可偷偷取回账簿。这位比他大了几岁的一代名盗,所历经过的江湖远比他繁杂纷扰,她不肯说自有她的难处,他不能再强求什么。

郦逊之从怀中取出账簿,抛在她面前:“你拿去罢——”

雪凤凰呆了,半晌,想通了他的心灰无奈,迟迟不忍去接。郦逊之冷冷地道:“我成全你。”雪凤凰哀怨的眼神犹如雨后的清莲,孤绝单纯,望了他一眼,终于拿起账簿。她顺手一翻,茫然地道:“这不是左家的机密账簿。”

那里面记载的是左家进出的银两开销,一桩桩只与寻常农户有关,绝不是他们所搜寻的可置左家于死地的账簿。郦逊之点头:“我知道。”雪凤凰连连摇头:“不,我来找的并不是这一本。他们的确丢了那本真正的机密账簿!”

“因此救我出来的人并不是你。”郦逊之沉着地道,朝门外高喝一声,“神偷阁下,你赢回一城,可以现身了。”

金无虑从黑暗里走出来,满面春风地走近郦逊之,把一本薄薄的账簿递给郦逊之,赞叹地大笑道:“好小子!你怎知我偷成了?”雪凤凰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不由轻轻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