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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符经·纵横(2)

他想,他患了幻听,老是听见有人在他背后哭泣。

一转身,将士们疲倦的脸就突然绽放光芒,用炯炯有神的眼和他对视。三天三夜没合眼。即使稍稍打个瞌睡,也会蓦地被一双圆睁的眼烫醒。但他的心从不懈怠,自十六岁入伍以来,经数十仗未尝一败。如今胜券在握,这一场倾国之战,笑到最后的是他,是身后的泱泱大秦。

然而这困守的四十万人——他皱起眉,看脚下的猎物,情不自禁想起了幼年的饥饿。那是如何的一种空荡荡啊,从咽喉到饥肠,他觉得可以听见风。他常常直勾勾凝视太阳,希望可以一口吞下,直到那光芒刺痛心扉。

他想要的,只需良久的注视,就可得到。譬如,必胜的一战。

如今这四十万人,盘中餐一样等待饥饿的他。他饿了很久,每场胜利之后,又会觉出空虚。从初次杀人的战栗,到此刻的习以为常甚至隐隐期待,他不知觉中尝尽血的滋味。

四十年来杀戮身。疆场上奔波了那么久,他依然不老。从左庶长、左更、国尉,到大良造、武安君,他的地位越来越高。别人安享锦衣玉食,独他仍日夜擦拭战刀。吹毛用了急须磨。昔日他亲手杀敌,卷刀破口无数,场场战役皆要弃刀。而今,越来越不需他亲自操刀,但心头那把刀,仍然时刻在磨。

嗞嗞,嗞嗞。磨不平心中事。

究竟他为什么烦躁?在帐营内游走,像一头狂躁不安的雄狮。黑压压的人头就在他面前。渐渐地,他平复了内心的郁结,他是秦国的武安君不是吗?无人战绩辉煌过他。那么,在这即将到来如盛宴般的绝世之战前,期待欢呼吧!

披挂重上战场的他,因威名顶盛,秦王密令:有敢泄武安君为将者斩。

斩。

怕他的名声,吓走了赵括,吓跑了赵人。于是这长平,终成了大赵丧国的初始。不过是派人在赵王跟前游说了两句,赵国就撤下了廉颇。廉颇虽然威名赫赫,他倒也不放在心上,能够毁灭性地杀敌,更令他兴奋莫名。

然而白起没有警惕智谋的力量。在战场上他用兵如神,却没有把政坛当作战场一样看待。范雎的谣言攻势,是导致赵国换将的原因,白起却始终跟这位大人不和。武将总是看不起文人,耍两句嘴皮定天下,在他们看来相当滑稽。蔺相如若非谦逊对待廉颇,以国之大局为重,廉颇也不会想通了要负荆请罪。

而范雎,这个为秦国定下远交近攻大策略的人物,他的重要性被白起轻蔑地忽略了。说到范雎,很容易想到同样出身魏国又被陷害驱逐的几位千古名人:吴起、孙膑、商鞅。魏国真是了不起,曾经拥有这四人,又轻松抛弃。为无能的臣子忌,为无知的国王鄙,这不仅是他们四个人起初遭遇不幸的原因,从那时往后千百年来,能臣名将的遭遇始终如此。

再来看这一场战争的背后。范雎的谣言其实相当简单,稍有理智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廉颇坚守阵地不出是因为早想投降,赵括那从未上过战场的家伙,反倒是秦国最怕的人?无奈乎,孝成王爱听这种话,蔺相如的警告、赵括母亲的劝说统统不理。这位孝成王,就是《寻秦记》里逼走乌氏的那位赵王,贪了韩国一块地,引发了这场秦赵大战。

长平的惨败命里注定。有那样的君王,人民只能糊涂送死。可是,长平的屠杀并不必然,但遇到了白起,喜欢给予对手毁灭打击的他,不会留情。

第三章

白起的成功,其实给他的仕途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他不知道几时会爆炸,更加不知道有这么一颗炸弹的存在。范雎乃至其他大臣对他的盛名怎么想?秦昭襄王对他的百战百胜怎么想?一个人再成功,也不能指望全人类为他欢呼,更何况,有些人最见不得别人比自己更出色。

一个谋臣说两句话,就能令江山反覆,这跟他辛苦拼杀的成果几乎相同。比他早了那么一点儿的苏秦早明白这个道理。而正是苏秦的弟弟苏代,向范雎说了几句话,使深恐白起位列自己之上的范雎说服秦王下令班师。白起,就这样失去了攻陷邯郸的大好机会。

而那以后,秦王令他再攻邯郸,他知道,可一不可再。

(三)

——“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三返昼夜,用师万倍。”

这一趟出门,我先去了燕国。挑六国中最弱小的国家入手,是动过脑子的。这叫逐一击破。老实说,他们打来打去的,我早就看烦了。身在洛阳的周王朝,我和家人安全得很,还没人敢冒天下之不韪,拔掉周天子这个名存实亡的首都。但是富贵险中求,为了富贵,说动秦国或者说动六国,在我看来是一样的。

我和孟子不一样。他在这种动乱时期谈什么仁义道德,始终握着根本不放,这叫不懂变通。结果呢,他的理想就是得不到实现。不如我,实际是实际了点,可老百姓不是照样得到实惠?一种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大道理,和一种看似投机取巧却实用的谋略,你选哪一种?

不必告诉我你的选择,其实这两者都需要。从我自私的看法而言,没有他的衬托,不足以显示我的实用。眼前的利害关系,终使天平向我的理论倾斜。

燕国真是个遥远的地方,东临大海,南接齐赵,西、北面都是蛮夷之地。按说它和秦国压根不接壤,与秦国为敌这事它一点不热衷。但是,它不是一直怕赵国和齐国吗?找到它的弱点就可以进行游说了。

我对燕文公说:“赵国在你们的南边,为你们挡住了秦国,你对秦还有什么可怕的?它总不见得越过仇敌赵国来打你。倒是你身边的邻居赵国,随时都可以进攻燕国,你应该搞好邻里关系,联手对付外敌就有保证。”

唉,这些国君从来都不懂得轻重缓急,好在我这些话够简单,燕文公茅塞顿开,马上资助我一笔钱,说要举国相随。

这样,我来到了赵肃侯面前,一见面就说:

“抗击秦国最简单的法子,不是打仗,而是外交!”

赵肃侯一听有比打仗更容易的法子,双眼一亮,竖起耳朵敬候下文。我知道打中他的七寸,接下来的谈话便异常顺利。

“秦国之东,就是韩、赵、魏三国。以赵国的强大,无论联合哪个国家,对方都能凭借这种联合的优势,去打击其他国家。要是你和秦国结盟,韩魏就岌岌可危;要是你和齐国交好,齐国就放心攻打楚、魏。可是韩魏两国和赵国唇齿相依,如果这两国完蛋,你的结盟国也不会放过你。”

赵肃侯忧心忡忡地问:“先生让我搞外交,却又说秦国、齐国这样的大国家不能结盟。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做,请先生教我。”

简单的法子却有艰难的障碍。我嘴皮稍动,赵肃侯已慢慢上钩。读了一年的书,的确功力大涨。清清嗓子,我告诉赵肃侯:

“不是说不能结盟,而是到底选谁结盟。赵国是连秦国都畏惧的国家,兵强马壮,骁勇善战。秦国不是不想跟你们打,只是担心韩魏在它背后下手。韩魏实际上是赵国的屏障,不能让这两国有什么闪失啊!其实秦国有何可惧?六国加起来的疆土五倍于秦,兵力十倍于秦,却偏偏总被秦国使个计谋就分化了,把你们逐一击破。主上理应与其他各国结盟对付秦国,这样,秦国就不能再出函谷关一步了!”

六国合而为一,这是多么诱人的想法。于是赵肃侯怦然心动,封我为武安君。给我安车一百辆,黄金二万辆,白玉一百双,绸缎四万尺,让我出使他国。随后,韩、魏、齐、楚,我口一张,他们就都向我靠拢,服膺在我的脚下。

终于我身兼六印,风光天下可闻。

苏秦配六国相印回家了,匍匐在地的妻嫂兄弟,令他在睥睨时生出世态炎凉的感慨。是先前受尽了亲人白眼,才有此刻不可一世的可能。世间福祸起伏,却原来隐藏着相生相依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