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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两点半(95)

作者: 喜酌 阅读记录

穿衣人只管硬性完成工作内容。

进入吊唁厅的冰棺之前,他们只做自己的流程,甚至还有为了穿寿衣装棺材而把尸体击打骨折的情况。

可赏佩佩决计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在溥跃父亲的身上。

不到三分钟,赏佩佩满头大汗地帮溥凤岗换上了丝绸的寿衣,男护工为溥凤岗套上了新的纸尿裤,打开了病房内的所有门窗通风。

溥跃的手还搁在溥凤岗的下巴上用力收紧,他弯腰看着赏佩佩同样站在床边,用双手抓着父亲脚踝,用力向下摆在一起,心中涌动着一阵滚烫,也大概明白了她在替自己做什么。

纸尿裤是用来装人死后流出污秽的,而赏佩佩在尽自己所能,帮他把父亲送走得更顺利些。

赏佩佩为溥凤岗挑选的寿衣是蓝底黄门襟的,浓郁的宝蓝色绸缎上,绣着五福捧寿的金线。款式宽松合体,是溥凤岗从来没尝试过的中国风。

他生前没有穿过一次唐装,死后却穿上了正统的寿衣。

窗外天色还未亮,黎明前总是黑得不见五指,白炽灯反射在柔软的缎面上,凝聚了不少以假乱真的光点。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两只灰扑扑的蛾子,专注地在溥凤岗寿衣上的光晕里,乐此不疲地上下飞舞。

赏佩佩和溥跃眼眶都是滚烫的,同时望着这两只飞虫没有讲话,不过十来分钟,两个人手下的温度逐渐变冷,待溥凤岗彻底合上嘴巴,伸直双腿时,窗外的日头升起来了。

那两只飞蛾也邹然消失了,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第6章 二更

按照东城当地的丧葬流程,人死后在殡仪馆停尸三天。

因为溥家人丁稀疏,没有兄弟叔伯,需要溥跃一个人在灵堂为他爹守上三天。

石头作为溥跃回到东城后接触最多的小兄弟,得知消息的当天,就替他接手操办了一切需要来回奔波的琐事,买棺,选墓,再加上办理死亡证明和丧葬手续,面面俱到。

第一天夜里,赏佩佩白天一直心情恍惚,下了班就来到殡仪馆帮着溥跃守灵。

诺大的殡仪馆分东西两排,十二间吊唁厅内除了门上的编号不同外,都拥有程序化的摆设和雷同的软装,空气中全是淼淼苦涩的檀香和纸张化成灰的烟熏。

赏佩佩在东侧号厅找到了溥跃时,他正跪在香炉前点香,三天,三炷香不灭,每间隔二十分钟就要换一次香炉,守灵的家属几乎没办法睡觉。

原本溥跃就不胖,体型偏健康和精壮,可这几天经历了父亲的昏迷与死亡,他虽然不哭不闹,但眼见着人像是脱了一层皮,麻布孝衣下的身上连一丝脂肪都没了,只剩下硬邦邦的肌肉。

鸦色的胡茬遍布半张脸,就连他的眼眶都凹陷得如干枯的湖,他脸色绷着,始终是青白的,亮眼的五官显得尤为孱弱病态。

石头的父母白天来过,刚他又带着下班后的小晨前来吊唁,两人带了整整两大饭盒的水饺和酱菜,摆在旁厅的塑料饭桌上,水饺是石头的妈妈特意包的,不知道溥跃有什么忌口,就包了肉三鲜和素三鲜两种,四样看家的秘制酱菜则是小晨从家里的腌菜缸里偷的。

连石头想尝一口,她都没舍得给。

可溥跃一口都没吃,他说不饿。

石头本来要陪着他师傅一起守灵,溥跃感谢他跟自己师徒一场,帮忙了许多,叫他不用麻烦,石头却坚持留下,目的是想让溥跃夜深人静有个说话的人,把哀悼的情绪往外发泄发泄,别老憋在心里。

这会儿小情侣俩人一看到赏佩佩来了,想着有赏佩佩陪着,溥跃心里头可能更舒服,终于松嘴说要走,临走前,石头还特意跑回来躲着溥跃跟赏佩佩说,让她帮忙劝劝,让他师傅多少吃点。

今早溥叔走得急,石头消息通知得也迟,明天锡矿厂得到消息来为溥凤岗吊唁的人会越来越多,他陪着鞠躬下跪上香还礼,身体再好,不吃饭始终怕是体力不支。

这才是第二天,第三天出殡流程还繁杂。

赏佩佩来时也拎着吃的,甜粥和咸粥,他们都心知肚明,在这种时候,外人能替溥跃做的,除了照顾好他的吃喝外也没有更多能做的了。

痛失亲人的潦倒,是他们再怎么有心,也分担不了的。

吊唁厅周围摆着十来个白色的花圈,上头的挽联除了挂了赏佩佩石头和小晨的名字,再就是石头买来为溥跃充场面的。

今夜殡仪馆内有三户都在办丧事,但入夜后,也就只有溥凤岗这一处,因为人少,而显得分外凄凉,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陪着溥跃吃过饭,两人跪在灵堂外烧纸,烧了些纸,赏佩佩叫溥跃先睡一会儿,等到她支撑不住了,再叫他起来换自己。

溥跃没有拒绝赏佩佩叫他吃饭,也没有拒绝她留下来陪自己,其实从溥凤岗昏迷后,他就一直很听赏佩佩的话,这种听话,有种无所顾忌的信任在里头。

就好像,世界上与他最亲密的人,就只剩下赏佩佩一个了。

他依恋着她,也依靠着她,很离不开她。

线香在空中蜿蜒成盘旋的网,赏佩佩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目光所及之处有冰棺旁大片的装饰用花,花是人造的,香炉是共用的,而溥跃在靠近她一侧的海绵垫上,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身后门外有不停嘶吼的风声,大约点了十来次香,也就睡了两个小时,溥跃突然惊醒着坐了起来,他先是迷茫地环顾四周,待看清周围的物件后,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赏佩佩放下打火机跪坐在他身边,伸手帮他按了按太阳穴。

声音轻如柳絮:“做噩梦了?”

溥跃瘦瘠的手背上布满青筋,他摸上额角,抓住赏佩佩的手掌挡住自己的脸,随后侧身枕在了赏佩佩的腿上,像孩子一样把面孔埋在她的怀里。

呼吸了半晌,溥跃咧开嘴,声音嘶哑:“没有,就是梦到我爸昏迷了,咱们在车上,我笑着说他到底是吃不上我给他订的蛋糕了。”

何其讽刺,溥凤岗的最后一个生日,是他出殡下葬的日子。

梦里溥跃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好像为溥凤岗抓住了一线生机,他不停安慰自己醒来就好了,醒来这一切逝去都会有所不同,可是挣扎着从沉湎中醒来时,他赫然发现,他没有做梦。

这几天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真相永远比梦要残忍,他已经和他的父亲永绝于世。

他做过了道别,该无憾的,可是为什么还会压抑不住地难过。

曾经在外漂泊数年的溥跃是离家千里的游子,再怎么桀骜乖张,在东城的家里,永远还有一个不那么着调的爹。可现在,他彻底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作为人子的身份。

诺大的世界里,再没有一个同他血脉相连的人,他的根被斩断了,他真正成为了在外流浪之人。

赏佩佩没说话,这几天里她在溥跃身边也很少讲话。

一来是内心仓皇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二来生理上,喉咙好像被扎线带拉紧了,发不出声,她只能用肢体动作告诉他,自己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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