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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心【1-6部】(出书版)(256)

孙思邈望着斛律明月鬓角的白发,蓦地也感觉分悲凉。

这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的将军,真的老了?可他还有多少事情要去做?

“我明白将军的处境。”

“错了,你不明白。”斛律明月一挥手,截断孙思邈的下文:“自神武帝、文襄帝以来,大齐素来内忧外患,多经波折,不知经历多少磨难,才造就今日强盛的局面,老夫和孝先身负神武帝嘱托,不敢有一日怠慢。”

提及神武帝时,他神色现出少有的尊敬之意。

士为知己者死,斛律明月得高欢赏识提拔,对高家的忠心,没有人会怀疑。

“可老夫纵是天下无敌,很多事情,亦难一蹴而就。灭道二十年,如今老夫总算见到结束的希望,正要实现一统的愿望,可孝先死了,是被人毒死的。”

斛律明月神色是少有的激愤,也是少见的无奈,他毕竟也有无奈之时。

“敌人亡我大齐之心不死,老夫焉能无动于衷?或许只差一步,老夫就能将反齐之道一网打尽,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行动?”

孙思邈欲言又止,只是轻叹口气。

他理解斛律明月的想法,体谅斛律明月的苦衷,虽然他并不赞同。

“孝先身死,长恭尚难独挡一面,老夫却老了,若再无举措,难道眼睁睁看着周、陈壮大,道中反噬,灭亡齐国?

“孙思邈,你果然是个奇才,竟能将一切看得清楚。不错,一切是老夫布局,引陈攻周,趁机灭道,消除前行阻力,让我齐国能有机会一统天下。

“这本是孝先临终前定下的大计!老夫不做,哪个来做?”

孙思邈微微扬眉,心中感慨。

如此宏图大计,也只有段韶那种人杰才会想出,可也只有斛律明月才会执行得如此雷厉风行。

“老夫是手段狠辣,老夫是为了目标,做了很多你看似不应该做的事情,老夫也的确一直怀疑你……”顿了下,斛律明月缓缓道,“但老夫如今相信的人,你却是其中的一个。”

霍然站起,斛律明月目光咄咄,沉声道:“好,如果你不同意老夫的做法,你到了老夫的位置,你告诉老夫,该如何去做?”

室内静寂,风似稍停,有明月窥着世间冷暖,照得雪地惨白、斛律明月脸色铁青。

他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激动中带分怒然,可怒然中又夹杂着深切的无奈。

很多时候,愤怒往往已是到了无力解决的时候。

孙思邈静静地望着斛律明月,没有激动,也没有同情。激动不能解决问题,斛律明月也不需要同情。

他只是轻声道:“我想给将军讲个故事。”

“故事?”斛律明月一怔,缓缓坐了下来。

他纵有一腔怒火,但在孙思邈面前,却能逐渐平静下来,孙思邈或许做的事情不多,但能够让人心安。

“曾经有对父子……一直靠向城中运送石料赚钱。”

斛律明月微有错愕,但还能听下去。

孙思邈继续道:“但要采集石料,极为艰辛,送石料入城,路途也很遥远。从山上采料,每次运石下来,都是父子齐心拉车。”

斛律明月皱起眉头,饶是明睿,一时间也不明白孙思邈这故事到底要说什么。

“这父亲日渐老迈,但家中境况始终难有起色,因此父亲忧心忡忡,每次拉车时都尽力多装石料,恨不得一日就将山中的石料全部拉到城中换钱,一劳永逸。他也想有朝一日故去,可以让儿子拉车自立。”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已明白孙思邈喻指。

“那父亲一天天地多加石料,一天天地指挥儿子做事,热切希望有朝一日放手……”

“后来呢?”斛律明月忍不住问道。

“本来没什么后来。”孙思邈淡淡道,“故事就是故事,有时候结果不见得重要,关键是我们能从故事中得到什么。”

斛律明月怫然:“孙思邈,老夫不想被你消遣。”

“将军若不满意,我也可以讲下故事的几个结果。”

孙思邈沉吟片刻,又道:“一个结果就是,有一日父子正向山下运送石料,父亲又多加块石料,可那儿子已不堪重负,终究撑不下去,被碾压在装石头的车下。”

斛律明月眼角一跳。

顿了下,孙思邈皱眉道:“当然了,还有另外一个结果,那儿子已经厌恶了拉车,放手不干了,可那父亲却不自知,结果是……”他并未说下去,结果很多,但难有让人满意的结果。

斛律明月眼眸中煞气陡现,霍然站起,却又缓缓坐下,一字字道:“你若是那父亲,该如何去做呢?”

他口气中满是肃杀,双拳再次握紧。

故事简单,他从中听出了什么?

“我若是那父亲……或许可以什么都不做。”孙思邈叹口气道。

斛律明月诧异:“什么都不做?”

孙思邈点头道:“不错,什么都不做,或许并非所有人都如父亲一样的想法,或许那儿子需要歇歇,或许那儿子想做点自己的事情,也或许石料未见得再是城中想要的东西。可能的结果很多,就如世间虽有百花齐放,炫人眼目,但万般繁华,终究不过是花开花谢。”

轻轻将茶杯放到桌上,孙思邈道:“谢谢将军的茶。”他转身走了出去,似算定斛律明月不会阻拦。

他走到门前,斛律明月突道:“孙思邈……”

孙思邈止步,缓缓转身过来,目露询问之意。

沉默许久,斛律明月才道:“逼你去周国,的确是老夫的算计,但李八百数次要置你于死地,并非老夫的吩咐。”

他说完后,摆摆手,轻叹一口气。

孙思邈目露思索之意,考虑着斛律明月说这句话的意思。

斛律明月绝非是推责之人,齐国大小事情都会一肩担当,他当然不会把责任推到死人李八百的身上,他这么说,究竟是何用意?

或许,李八百所为,还有孙思邈没说到的用意?

斛律明月没有解释,孙思邈也未多问,微笑道:“多谢将军提醒。”他只说了这一句,缓缓转身离去。

门启门闭,斛律明月未再挽留孙思邈,孤独地坐在房中,神色间带分落寞,喃喃说了一句:“终究只不过是花开花谢?”

风萧瑟,斛律明月缓缓地走出了房间,仰头望天。

天有月,月正明,明月萧索。

他背负双手,呆呆地望着那明月许久,再次叹了口气,叹息声如雪的霜冷、风的喘息。

缓步走到斛律琴心房前,他立了片刻,轻轻敲了下房门,不闻声响,推门走了进去。

房中正暖,斛律琴心盖着被子,闭着眼眸,似已经熟睡。

斛律明月目光从女儿脸上掠过,到了地面上,扬了下眉头。

地上水渍未干,似雪消融,斛律琴心的绣鞋旁,也有水渍。

斛律琴心方才出去过?她出去做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是否在装睡?

念头转动,斛律明月目光中渐渐带分冷厉,似要开口,但不知为何,冷厉的目光锋芒渐去,他缓缓转身,离开了斛律琴心的房间。

他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房门关上,床上的斛律琴心立即睁开了眼,眼眸中带分困惑,但很快转为坚定,喃喃道:“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的。”

斛律明月出了房间,不等回房,雪地中突然传来脚步声响。

一人急奔而来,略带喘息。

斛律明月未动,就算疆场千军万马齐至,山崩面前,他依旧能岿然不动,他早看清来的是土卫,土卫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可土卫奔来如此匆忙,难道是有意外发生?

一念及此,斛律明月心中凛然,故事简单,寓意深刻,道理他也明白,甚至比大多数人要明白。

可很多时候,看到的道理却未见得能够做到。

邺城如果有事发生,他斛律明月又如何能够什么事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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